然而这还没有结束。 就连这唯一盛放她尸首的归栖之处,这廉贱简陋的棺木都还要被村里唯利是图的男人挖出来卖给别人,去埋下一个绝望的姑娘。 “季凌纾,” 江御闭了闭眼,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你说过,月娘不像普通邪祟,它可能是凶煞…我问你,凶煞都是因何而成的?” “怨极恨极,戾气难消。”季凌纾的声音低哑,狼尾悄然往下,轻飘飘地盖住了江御刚才抚摸过血迹的双手。 “如果月娘曾经也在这棺材里呆过,你……” “不可能,” 季凌纾打断江御未说完的话, “那它该吃的是村里那群壮硕男子才对,何故只盯着女人抢杀掳猎?世间福祸皆有因有果,就算生前为人,死后成圣还是成魔都是它自己的选择,保护生者才能称得上是在除魔卫道。” 江御闻声没有立即答话,二人间短暂的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因为他们头顶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沙沙沙的声音。 ——有什么正在刨土! 而且速度很快,一晃神的功夫几乎就有残月点光透入了棺木。 盖在棺上的黄泥越来越薄,声音也越来越近,江御和季凌纾同时屏住呼吸,那声响听起来像是数十只手同时在向下挖,沙沙声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 月娘的形象越来越清晰——一只多手多脚,速度轻快,匐夜而行的凶物。 呲——! 单薄的棺板上面传来了指甲摩擦木头发出的刺耳嘶鸣,江御不禁咬住下唇,呼吸被拉长到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狼领紧紧地缠护在他的脖颈上,沉寂而蓄势待发。 只听“咔!”的一声,冰冷的雪光刺入漆黑狭窄的棺内,是一柄锋利的柴斧生生在棺材顶上劈开了一道缝隙,和江御的眉心仅隔有毫厘之差。 江御的眼睫一动不动,正欲偏头避开那刀锋,一只惨白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忽而从缝隙中探入。 那手臂纤细柔软,没有任何血色,指甲却长而有力,像是纤瘦的女子,但又布满道道青筋。 眼看那怪物就要掐住江御的命门,季凌纾正欲发作,却被江御忽然按住。 鬼手只是摁在了江御颈间的穴脉附近,探出了他还有生息后便簌簌缩了回去。 下一秒钟,一柄长枝探入寿方之中,没等二人反应过来,浓郁的沉香顺着空心的长枝喷涌而出,江御蹙了蹙眉,只是吸入了一口便毫无抵抗之力地失去了意识。 那夜月娘再一次从村中卷走了人。 隔天清晨,江财神色空白地看着那被破开、空空如也的棺木,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开、开始了……” 他眼神浑浊地喃喃道, “月娘终于开始……吃男人了,连修仙的都逃不过,我们……我们完蛋了!” “季…………” 江御猛然睁开眼,只含糊不清地喊出了一个字,在瞬间清醒过来管住了嘴。 他本能地去摸脖子,摸到柔软的毛领还在身边时不觉松了口气。 “你可算是醒了。” 季凌纾闷闷开口,江御因为沉香昏过去的这一宿他都没敢合眼,也并没有现身动作,原因很简单:月娘迟迟没再出现。 “这是在哪里?” 江御缓缓起身,头上身上的喜服装扮一件都没缺,只是他们早已不在棺材中,而是躺在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竹床上。 透过床边的小窗可以看见外面密树连云,山明水净。 江御有一瞬恍惚,他们这是回到了狗牙村?但这座村落又和狗牙村有些许不同,和狗牙村的杂乱贫僻比起来,窗外田邑千畛,犹如人间桃源。 “你被迷晕后,我们连棺材带人都运到了这里,离狗牙村大概两三座山远,”季凌纾顿了顿,无奈道,“但这一路上我一只妖祟也没看见。为避免打草惊蛇,我打算等你醒来再行事。” “你确定这里不是幻境?” “我起过探灵阵,这儿只是个藏在深山老林的小村庄而已。” 季凌纾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檐廊中风铃脆响,紧接着就有人推门进来。 “你醒啦?” 来者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健壮女子,皮肤泛着好看的麦色,她把手里的温水递给了江御,弯起眼笑了起来: “吓坏了吧?新来的姐姐妹妹们都是你这样的,不敢相信自己活过来了是不是?” 看样子她并未怀疑江御是男子。 江御为防露馅,只是点了点头,没出声。 “说不出话吗?也正常,大家刚来时嗓子都是哭哑了的,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也别紧张,以后你就生活在这里了,再也不用看丈夫眼色,给丈夫陪葬了。” 女子眉眼清俊,笑起来也如溶溶银月。她拍了拍江御的肩: “你叫什么呀?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可怜嫁给了个短命鬼。之前没见过你,是外村被卖去狗牙村的吗?对啦,我叫铁玉,也刚被姐姐们救来没多久。不过我运气好些,没被埋进过土里,我是被我爹卖去了怡宵塔,还好路上被月娘追上了,否则我现在就不知死活啦。” 铁玉滔滔不绝地拉着江御讲话,江御却越听越觉得遍体生寒。 半晌,沉默良久的季凌纾忽然用只有江御听得见的声音在他耳畔问他道, “你说把她卖了换钱的这个‘爹’,是不是叫江财?”
第36章 桃源 江御未置可否。 月娘为什么要让他变成第二个江铁玉? “看你还发不出声音,那字儿你会写吗?” 铁玉姑娘见江御半晌也未吱声,才想起找来了笔和纸铺在他面前。 江御点了点头。 铁玉羡慕地笑了起来,“你长得这么好看,原来还读过书呀!……你可不能写太复杂的字,不然我认不出。先说你叫什么吧?” 江御提起笔,思忖几秒后,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凌”字。 围在他脖子上的季凌纾不满道:“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江御只当没听见他的抱怨,铁玉举起纸张认了半天,向他确认道: “凌?那我就叫你凌儿姑娘了。你本来是哪里的人?” “……”这个问题倒是难倒了江御。 被强塞入他脑海中的记忆只涉及狗牙山,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什么村落他一概不知。 铁玉看他执笔踌躇,善解人意道, “唉,没事,想不起来就算了,那些地方对咱们来说也算不上是故乡。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就是邻村的人。” 江御写下:“为何?” 铁玉眨了眨眼:“我看你很面熟,咱们年纪相仿,肯定是祭神或者赶集的时候见过呢。” 季凌纾戳了戳江御,在江御感觉就像是耳朵被啄了一口:“你问问她月娘在哪?她身上一点儿神雾的气息都没有,就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和她多说无用。” 江御压在蹭到他耳垂的毛领,重新又沾了墨,给铁玉写道: “是你救我出来的?” 铁玉还是爬在案上一个字一个字认了会儿,“救”字她不识,但大约能猜出江御的意图,便又笑着回答: “是月娘带我们去的。” 江御就在等她提起月娘,闻声又快笔写下:“月娘在哪里?我想见她。” 铁玉“唔”了一声:“正好呢,月娘也说等你醒了让我带你过去,好和你说明下情况,免得你害怕或是想家……虽然我们都已经无家可归了。” 她扶着江御下床,江御有意放虚了脚步,在铁玉提出要他把身上那些祭祀饰物都脱下时悄悄护住了季凌纾化作的毛领。 铁玉也注意到了他颈间那条光泽柔顺、灰柔绒软的领巾,意欲伸手去摸,不知怎的那毛领竟似被风吹开了,像在躲她似的。 “凌儿姑娘你身体不好?”铁玉想这马上就入夏的天气她穿薄襟都觉得热,面前这容若冰琢的人居然还长袖戴领,手上也不见半点虚汗,“要是有什么沉疴老病的可记得和我说,别不好意思瞒着。” 江御轻轻点了点头。 铁玉这才放心,走在他前面两步的距离带路: “月娘这会儿应该在明宵堂里,我带你过去。” 明宵堂顾名思义也是供奉明宵星君的地方,仙宗财宝泼天可以修筑神殿神庙,像平玉原里的普通村庄多数也就只有钱修个神堂出来。 季凌纾闻言不禁疑惑道,“什么邪祟还敢往明宵星君面前跑,也不怕被当场渡化?” 江御当然也回答不上,只默默跟着铁玉,穿过檐廊和一小片耕田后便看见了一座青石砌的单间瓦房。 “月娘,我带新挖出来的凌儿姑娘来啦。” 铁玉径直推开了门帘,檀香凝成的雾气随之飘逸而出,映入眼帘的并不是昨夜挖土刨棺的千手怪物,反而只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形女子背对着众人跪在一尊木雕的明宵星君像前。 “辛苦你了,铁玉。” 被叫做月娘的女子闻声缓缓转过身来,相貌平平,鬓间微白,黛山眉,慈悲目,除却看人时格外温和如母,和田间四处可见的妇人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江御能够感觉到季凌纾凝住了呼吸。 铁玉并未发觉在场的还有第四个人,只欢喜地向月娘介绍道,“不辛苦不辛苦,不过凌儿姑娘嗓子坏了,说不出话来,我带来了纸笔墨台,她什么字都会写,可厉害……了……?” “锃——!” 铁玉话音未来得及落下,耳畔忽然有罡风穿堂而过,剑气如涟漪凛然扩开,将她掀飞出去,好在身旁的江御扯了她一把,她才没有撞到身后的堂柱。 “……你、你是谁?!你在干什么!!你放开月娘娘!” 铁玉惊叫道。 神像前的月娘早已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男子用长剑抵住了脖颈,铁玉奋身想去帮忙,却被江御拦住。 “凌儿?!是你?你带人来的?!”铁玉不可置信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你别过去,他不会伤你。”江御缓声道。 “你的声音……你、你也是男人?”铁玉怒音哭腔,恨恨地瞪着江御,“你骗了我们?你和村里那些男人是一伙儿的?” “铁玉,用不着害怕。” 月娘微微扬起下颌,平静地打量着面前仗剑的季凌纾, “如果真是村里来的人,早把我们这里给搜刮了,何故等到现在?还是说狗牙村里有人只想要我的项上人头?” 季凌纾的剑逼得更近,在她脖侧硌出一道红印,一字一句问道: “你当真就是月娘?” “否则公子以为月娘该当如何?” “……” 其实早在季凌纾踏入这神堂时他便意识到了,这月娘和铁玉一样,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平凡女子。 若她真是修为高强到能瞒过探灵符的凶煞,距离这么近时,他耳朵上师尊留给他护身用的雪柳花早该有所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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