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江御平时说话就冷冰冰的气人,但很少见他这么呛,季凌纾抿了抿唇,估摸着是刚刚说他水灵秀气,要他扮成新娘子,生气了。 “那就按你说的办。” 季凌纾说不过他,只得妥协,“没想到最后还要靠他们这恶心的村规。” 江御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他道,“你这是……第一次出金霞宗吗?之前你都没有来过平玉原?” “小时候师尊带我出宗游历过几次,为什么这么问?” “殉葬这件事不止在狗牙村盛行,” 江御缓缓道,“整个平玉原都是如此。甚至穷苦偏远的村落还没那么流行,因为人口太少容易断种,如果你去都城,或者沿海的富庶城镇,稍有些地位的人死去都会有数十个甚至上百人活殉。” “……你说什么?”季凌纾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不会觉得这是件正常的、情理之中的事吧?难不成你也信那狗屁伉俪情深、同死共眠的说法?” “我并不苟同,” 江御顿了顿,“我只是觉得,真实的平玉原恐怕和你想象中的不同,一切都比你以为的要更加冰冷残忍。” 江御没把话完全说透,季凌纾是被兰时仙尊带在身边亲手养大的,恐怕兰时仙尊将他保护得很好,好到他和这世间早已腐烂失秩、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我不相信,” 季凌纾握了握拳, “什么不把人命当命的狗屁规矩,你又去过多少地方?怎知这么广阔的平玉原处处都会如此?若真是如此,金霞宗诸位仙尊,还有我师尊不可能都坐视不理……咕噜咕噜咕噜……!!” 没等季凌纾把话说完,江御一把将他推进了荷塘里。 整天狗屁狗屁的粗鄙之词挂在嘴边,简直有辱道心。 季凌纾钻出水面,义愤填膺地看向江御:“你干什么!” “不是要演戏吗?” 江御捧着脸蹲在岸上,微微弯起笑眼, “我们得让全村人都知道,我这城里来的夫君为了给我摘荷花落进水塘淹死了,明夜丑时便发丧。”
第34章 你没有自己的棺材吗 山中雷声殷殷,阴雨濛濛中江宅屋门前已经挂满了白绸缟素。 红木棺材停在院子正中央,棺盖上被雨淋出道道沟壑,露出原本劣质粗糙的木材。 江铁牛披着白绦,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一淌接一淌地掉着眼泪——他最喜欢的哥哥马上就要给别人殉葬。 不远处的厢房内,江御坐在窗前无奈地看着那小男娃哭得发颤,问季凌纾道, “有必要还瞒着他吗?反正江财都知道是在做戏了,知道的人多一个少一个无伤大雅吧?” 季凌纾扬起眉梢,正拿狼毫笔拨弄着手里的胭脂膏, “当然,总得有一个哭丧的是真心实意的,不然月娘哪那么容易相信?” “那你告诉江财干什么?不怕他说出去吗?” “他收了别人的钱,做梦都怕我引不出这月娘呢,”季凌纾冷哼一声,“要是他真以为我死了,以他的脾性,估计今早就把你捆了卖去给别人了,他可见不得你这么一值钱的儿……不,女儿,被白白埋进土里。” “你……” 江御刚要开口骂他,嘴巴便被沾了胭脂的彤管抵住。 季凌纾另一手捏住他的下巴, “别动,画歪了难看的是你。” 江御闻声果真忍耐了一会儿没动,等季凌纾松开手再去沾花膏时,他才不满道: “为什么是你给我画?” “不然让门外那些老头来吗?” “……算了。” 江御默默收回视线,闭了眼歇息,下巴垫在季凌纾手指上,由着他折腾。 季凌纾照着江财交待的规矩,给江御涂完唇脂后又开始画额间的花钿,嘴上还不停碎碎厌嫌道, “什么入殓妆…八仙裙春梅鞋,大红盖头额间花,这是下葬?说是冥婚还差不多。” “让这村里的姑娘生是夫家的人,死了还要变成夫家的鬼,他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当真恶毒。” “傅粉我就不给你涂了,脸色本来就白,上了到时候还难洗。” …… 季凌纾说了许多,江御一句话也没有搭,只是捶了捶自己的后腰。 他头上肩上穿铜铺银地戴了许多又重又沉的祭祀品,必须时刻挺胸端坐,否则那好不容易戴上的饰品就会滑落倾覆。 不仅腰酸背痛,他心里一直在琢磨前一晚在荷池旁发生的事。 季凌纾突然对着水中的倒影发怔,虽然只是短暂的几秒,但江御能感觉得到,当时那片池塘边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什么其它东西存在。 而那东西似乎……在怕他。 尖软的羊毫笔蘸着被雨气侵染到冰凉的水彩,忽而在江御额间落下一笔,因怡宵塔那房术药的作用,突如其来的酥冷惹得江御猛然一颤,本能地推开了季凌纾的手。 曙红的水墨滴落在季凌纾的腕上,恰巧雷声骤鸣,惨白的一道光后,季凌纾一抬眼,毫无征兆地就撞上了江御融着水雾的眼睛。 “你……害怕?” 季凌纾眨了眨眼,捡起被推落在地的毛笔,“弄疼你了?还是你害怕打雷?” 他不由得想起前一晚的雷雨夜里江御也是噩梦不断。 真的怕打雷? “笔尖太硬,戳到我了。” 江御很快平复了神色。 他不该怕打雷才对,但只要雷声响起,心口处就会传来阵阵闷疼,呼吸不由自主地也会变得急促,五脏六腑仿若在极速下坠,被闷闷挤压。 如同那夜的梦境一般,像是被人一掌搡下了深不见底的悬渊。 “好吧,” 季凌纾叹了口气,难得没说他娇贵,“那我轻些,你忍忍。” 江御“嗯”了一声,也没指望季凌纾能在他额头上画出什么能见人的花样来。 半晌,季凌纾收起毫笔,江御撇了眼桌案上的铜镜,没想到额间的宝相花竟然栩栩如生,落彩生花。 “你还会画花钿?”江御微微讶然,“仙宗应该不教这个吧?” “闲来无事,在平玉原的话本上看过,就记住了。”季凌纾状似无意道。 实际上是不久前,他在准备和师尊结为道侣时一笔一划认真学的,婚仪中亲手为道侣点上额妆也算是一种盟誓结印。 可惜并没有用上。 “咚咚——” 屋外江财叩了叩门, “御儿,梳妆好了没有?马上就到发丧的时辰了。” “好了。” 江御站起身来,和季凌纾对视一眼。 季凌纾结印施法,微光一闪,旋身化作了围在江御颈间的狼毛围领。 江御拨了拨领子:“热。就不能变成别的什么吗?” “用不了神雾,就这了。”季凌纾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要和我挤在一起,你没有自己的棺材吗?” “摸不清那月娘的修为,让你一个人狼入虎口,我不放心,”季凌纾顿了顿,“而且找到它老巢的机会就这一次,村里没有第二个姑娘了。” “那你的棺材里装什么?月娘会发现吗?” “我要了纸人贴了符纸,没有生息的死人月娘也察觉不出来真假。” 江御这才没再反对,只是把那毛领又往下扯了扯。 村中规矩,殉亡夫,升喜棺,白烛合卺,绝胭断骨。 和二人设想的不同,喜轿中坐的不是姑娘,而是一对儿纸人,殉葬的女子则躺在另一口棺木中,看样子是打算直接活埋入土。 唢呐起,清箫奏,江铁牛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江御能感觉到自己被人抬了起来,往坟岗的方向缓缓送去。 烈酒洒向黄土,骤雨不歇,村里的壮年男子们披着斗笠合力为这年轻的娘子挖好了终穴。 咚的一声,喜棺入了土,沙沙的闷响砸在单薄的棺盖上,一抔一抔湿重的泥土被翻起,无情地盖在了新棺上。 狭窄的棺木中空气愈来愈稀薄,江御微微喘了口气,颈间的狼毛轻飘飘地盖在了他脸上,赖以呼吸的空气被渡入鼻息。 “紧张什么,”季凌纾开口道,“有我在,你憋不死。” 一铲又一铲的黄泥渐渐将棺穴填满。 扛着铁锹的男人灌了口黄酒,最后下去一铲,将坟头填平, “真稀奇,以前都能听见她们抓棺盖的声音,今天这个倒是安静,一声不响的。” 男人打了个酒嗝,向一旁的人炫耀道, “有时候她们哭着叫喊,你别说,我还真不忍心,有一次我听那姑娘哭得忒惨,就悄悄帮她打开了棺盖。” “你把人家媳妇儿放走了?!你疯了!不怕她男人半夜找你算账?”旁边年纪小些的男子惊愕道。 “听我说完啊,” 男人撇了撇嘴,坏笑两声,“要是个小美人儿,我倒也愿意做风流鬼,结果一开棺是个黄脸婆,我啊,一脚就把她给踹回去咯。” “那,那今天这个怎么没哭也没叫?”年轻男子咽了咽口水,“我听说江家这个……是个美人呢。” “可能家里人不想她受罪,早早服了毒吧,”男人不以为意,扛起铁锹收工,“走吧,别惦记了,现在是和月娘抢人咯,咱得罪不起。” 作者有话说: 周末没出门 加更一章:)
第35章 铁玉 男人们的声音逐渐远去,寂寥的月色渗入湿厚的土壤,徒留廉价破败的棺柩在盘根错节的木根之间沉寂腐烂。 夜静云黑,棺木冷硬,不知过了多久,江御忽而抬起手掌触摸到了潮湿的棺盖,手指顺着粗糙木材上的纹路摩挲了片刻。 “在想什么?”季凌纾问道。 化身成狼毛围领后,他就像时刻都抵在江御的耳旁开口说话,温息亲昵。 江御收回手,狭窄的棺材不容他有更多的动作,连翻身的空余都不够。二人的视野中一片漆黑,除了彼此身上的温度,几乎感觉不到其余任何。 “江财抠门贪财,这口棺木是他花钱让人从坟山里挖出来的、别人用过的。”江御淡淡道。 季凌纾语气嘲弄:“这你也嫌弃?又不是真的要长眠于此,演戏而已,凑合下得了。” “这棺盖上有血。” 江御顿了顿,再度抬起手,手掌抵在棺木上触碰到早已干涸的血迹时,耳畔仿佛也响起了刺耳的悲鸣。 季凌纾一愣,明白过来时只觉得如鲠在喉——这口棺材曾经葬过一个真正要给丈夫殉葬的女子。 她曾经鲜活,短命的丈夫除了这口便宜棺材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一个人在这地底哭泣挣扎,哭干了眼泪也哭干了棺内的氧气,手指在棺盖上磨出道道血痕,也不知她死去那一刻封存在灵魂中的是十指连心的疼痛还是心如死灰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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