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并没有哭多久。他情绪上头,也就这一阵子。过去了,他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大咸鱼江行。 江行眼圈有点红,将时鸣拥在怀里: “谢谢你,阿鸣。” 这个姿势抱着并不好受。时鸣却没有挣脱,乖顺地由他抱着。 气氛很好,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忽而一声少女音响起: “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江行慌忙放开时鸣,尴尬地应付道: “是阿摇啊。你怎么来了?” 时鸣别开脸,耳尖也红,并没有说话。 江舟摇气得不行: “哥哥,你桌上根本没有筊杯!” 江行随口瞎扯,给自己挖了坑。他含糊道: “可能是我记错了,筊杯不在我桌上。” 江舟摇又问: “哥哥,你眼睛怎么红了?” 江行吸了吸鼻子,微笑道: “小孩子问题不要那么多。玩儿去吧,一会儿有事再叫你。” - 自己考上举人,江行好生庆祝了一番。他身有功名,自是不缺钱,干脆辞掉了篆刻店的工作。 篆刻店掌柜依依不舍,转头就给店上牌匾改名:举人篆刻店。 最近官职没有空缺,江行索性赋闲在家,没事练练字读读书,倒也惬意。 江行有时候觉得,有没有官职似乎不是很重要。如他今日这般,每月官府都会拨出一定的银两养着。 无怪乎人家说起秀才就是“穷秀才”,说起举人就是“举人老爷”,二者果然大不相同。 他如今就是不读书不打工,也不会饿死了。 逍遥了几个月,这日梅夫子忽然登门。 时先生久久未归,梅夫子又登门拜访,江行觉得不太对劲,赶忙将人迎了进来,问: “夫子有何吩咐?” 梅夫子面色仍然严肃,不过神情似乎有些悲伤。他叹了口气,对门外喊: “进来吧。” 马上就有小厮捧了两个盒子,分别放到桌上。 梅夫子开门见山: “溪午他……” 江行顿时紧张起来: “先生他怎么了?” 梅夫子眼角渗出泪花,摇了摇头: “……你自己看吧。” 江行于是哆嗦着手,去解那两个盒子。他方打开盒盖,就见盒中一堆的雪白碎屑。 江行心下大震,捂着嘴往后退了两步,说不出话来。 眼泪先落下了。 梅逊白捏了捏眉心: “这是溪午的尸骨。他路上出了些意外,没能赶回来。” “我到的时候,他……样子很难看,被人扔在乱葬岗中。溪午光明磊落了一辈子,我不忍他用这副样子埋骨他乡,便自作主张,用一把火将他的骸骨带走了。” “我去他生前住处时,发现了他的一些东西。我这才知道,溪午此行本就存了死志。我将他留下的东西,一并带了回来。” 江行一言不发,任由眼泪落在唇上。他盯着那盒骨灰,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洒脱磊落的青年。 先生说,“修身为上,学问次之”。 先生斥他“荒唐”,最终却还是收下了他这个学生。 先生要他…… 先生最后说,“小行,今年你考解试,可要好好加油啊。” 江行早已泪流满面。 梅逊白又道: “阿鸣呢?我要同他交代一些事情。” 江行囫囵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 “……现在就要告诉阿鸣吗?” 梅逊白目光平静而温和,一如往昔: “有些事情,他必须知道。” 江行沉默。他将时鸣叫过来,自己回了屋。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适合再听,他也听不进去了。 先生,先生…… 江行窝在床上。 我已经考完解试了。我是第三名,我已经是举人了。 先生您看到了吗?我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先生,阿鸣在我这里很好。我很喜欢他。先生,我知道这样不应该。我对不起您。 我不知廉耻。我不是个东西。但您…… 您能再骂我一句“荒唐”吗? 一句就好。 先生,你不在了,阿鸣要怎么办呢。阿鸣,阿鸣…… 江行终于痛哭出声。 江行两辈子,真心爱护他的长辈没有几个。 时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第46章 姑苏之行遇突变 夜深了。 江行翻来覆去, 泪湿枕头间,一人披着月色而来。 江行赶忙吸了吸鼻子,可惜依旧掩不住鼻音。他坐起来, 道: “阿鸣。” 时鸣脸上有些疲惫。他讲明来意: “哥哥。先生走了, 我……” 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没有家了。我可以跟着你和阿摇吗?” 江行鼻子一酸: “你早就是我们的家人了。” 他很少见到阿鸣这么小心试探的模样。 阿鸣从来都明媚张扬。 可惜先生没了,阿鸣也不过十几岁, 又怎么能明媚得起来呢? 时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道: “哥哥,你想去姑苏吗?去……去读书。” 岭南起步不久, 百废待兴,教育资源确实不算好。若是能去别的地方学习, 自然再好不过。 江行抹了一把眼泪: “夫子同你说什么了吗?” “夫子让我不要再待在岭南,不要再待在番城。”时鸣咬了咬嘴唇,继续道, “夫子要我去姑苏, 找柳画桥柳大儒。” 江行怔住,有些不敢相信。 这位柳大儒,乃当今文坛的一代领袖, 写在教科书中的人物。 梅夫子居然让阿鸣去找柳大儒?他两人一个在岭南,一个在姑苏,山高路远的,上哪能认识,还有旧? 大儒的名字实在如雷贯耳,江行并非不识得,而是不可置信: “你说找谁?” 时鸣缓缓道: “姑苏城的柳画桥柳大儒。大概就是哥哥读书时知道的那位。” 江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家阿鸣的身份可能不一般。 就算梅夫子与柳画桥有旧,阿鸣若只是一个遗孤, 梅夫子又怎么笃定,柳画桥会收留阿鸣呢? 时鸣顿了顿,想劝他安心: “哥哥,你要同我一起去吗?梅夫子已经写了推荐信,你到那里,可以拜入柳大儒门下。” 江行从来没想过能拜这么厉害的老师,说话有点儿结巴: “我、我何德何能?” 时鸣拿出两封信来,道: “这两份,一封是先生给你留下的,一封是梅夫子写的。夫子说,柳大儒性子冷淡,早已不收学生。你到了姑苏后,拿着这两封信去拜见,说不定有一丝机会。” 江行颤着手接过了那两封信,泪又涌了出来。 “先生、先生此去,究竟是为何、为何遭了难?他此行目的是什么?” 江行口不择言,问时鸣。 时鸣神情哀伤,似是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摇头: “……现在不是时候。抱歉,哥哥。” 江行抓了把头发,崩溃道: “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 “哥哥!”时鸣声音高了一个度, “以后再告诉你,可以吗?” 江行依言安静下来,目光有些空洞。 时鸣看起来冷静得不像话: “夫子说,最多七天。我们最多在番城再待七天,七天内,我们就要启程去姑苏,不得耽搁。” 哭得多了,江行有些目眩,又问: “……如果耽搁了,会如何?” “会死。” 时鸣轻飘飘的两个字,打在江行心上。 江行心下大震,知道此事绝不简单,断然不敢再问了。他擦干净眼泪: “好,我知道了。” - 姑苏不是什么偏远的地方,但岭南离姑苏还是太远了。 江行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带着心事重重的时鸣与一脸懵的江舟摇,上了官道。 过了小半个月,路经钱塘。到这里由陆路改走水路,岸边杨柳画堤,摇橹声吱嘎作响。 他们坐的这条船不是很大,水波荡漾,船夫摇着桨,时不时还哼着歌,颇悠闲自在。 江行在船头坐了一会儿,想同船夫说说话;只可惜他听不懂钱塘方言,对着人家鸡同鸭讲了半天。 最后,船夫急了,船桨一挥,转头屁股对着他。 这是不想搭理他了。江行于是讪讪地回了船舱。 这些天里,时鸣话少了很多。 江舟摇晕船在休息,船夫同江行语言不通。 左思右想,江行只能找时鸣聊天。 江行不是话唠,但最近话却多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如果他不说话,三个人聚到一起时死气沉沉的,安静得像半只脚踏进了棺材。 江行同时鸣说话,时鸣只是听着,一语不发。 江行心中着急。今日路过钱塘,已经算是江南地带。再过不久就可以到姑苏,此行终点。 他走入船舱,果然见时鸣一个人坐着。 江行有心引他说话,道: “吃些东西吧。我今日同船夫唠了半天,我也没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时鸣道: “吴语难懂,听多便习惯了。” 江行见他终于开口,心下一喜: “你同阿摇讲过你在江南的日子,你还从未对我说过。我也想听听。” “从前不在姑苏,在京口。”时鸣想了想, “京口临江。有时会去江边玩,听来往游船摇桨的声音。” 江行侧耳倾听。 大概就像如今钱塘江上的波光吧,江行心想。 “刚来的时候,眼睛……眼睛不是很好,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病好之后,就看不见了,只能听。” 江行心中一疼。 时鸣继续说: “江水很凉。我喜欢去江边吹风,一吹就是一个下午,惹得先生着急忙慌来找。” 时鸣垂头: “……先生已经不在了。” 这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时鸣积压许久的泪终于砸下来,像午后不期而至的雨滴。 潮湿,泛着思念的粘腻。不过也就十几岁的人,失去了这么个亲密的长辈,无论如何都会心下大恸的。 只是阿鸣内敛,不想表现出来,惹他担心罢了。 江行这样想着,面上却松了一口气,连忙给他擦眼泪。 哭出来就好了。 时鸣抓着他的袖子,哭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行轻拍他的背,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过了许久,这场无声的痛哭终于落下幕来,只剩抽泣。 时鸣抽噎道: “我从前不是京口人。” 江行给他擦脸,温声答: “嗯。我在听。” “我从前是京城人。应该叫汴京?太久远了。”时鸣埋在他手里,声音闷闷的, “先生带我从汴京来了京口。” 江行心中疑问甚多。譬如,他们是怎么认识柳大儒的?好好的在汴京,怎么又要一路南下,以至于一直到岭南? 这不是自我流放嘛。光是气候,就够喝一壶的了。 江行看着时鸣那张挂着泪痕的脸,觉得现在问起来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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