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团圆夜告别李女侠后,他强忍着恶心,捏着谢死敌的手腕走遍了半个上京,翻来覆去观察他手上法咒,明摆着就是同心护身咒。 结同心咒者,同感同念,同死同生。 谢玉折身上是还没结契的同心护身咒。意思就是,倘若他要是把谢玉折打成重伤,他就会和他结契,再想动手,就是共赴黄泉。 所以结契之后,他不但杀不了,还要为了自己不死,尽心尽力保护弱小的谢玉折。 这种亏本的买卖,傻子才干;他要解咒,他不干。 柳闲叹了一口时运不济的气,打开杨徵舟给的芥子袋,在里面翻翻找找,从中取出来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红绳,把袋子推回去说道:“这个我拿了,其他都不要。” 杨徵舟定睛一看,问:“那你还要找他吗?” 柳闲施施然把红绳系在左手腕,为自己沏了一杯茶,随口回道:“谢小将军被我气回了上京,估计过几周坟头就开始长草了。你找他干嘛?想研究怎么泡坟头草茶?” 杨徵舟无语凝噎:“不是谢玉折,是十七。” “十七?”柳闲斜靠在玉椅软红之上,懒洋洋地拢着茶盏,他纳闷的尾音拖得很长:“这条绳子是我的,十七也没出现,你怎么突然想起他?” 瑟瑟飘雪,因际疏离,看着柳闲脸上一闪而过的不悦,杨徵舟知道是他失言了。再温顺的龙都有逆鳞,更何况是与温顺毫不沾边的这个人。 十七,记得上一次在柳闲——柳兰亭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人,当场就胸口就透风了。 但他不得不说:“当年……” 柳闲打断了他,不解皱眉道:“往事不可追,你何必为了和自己完全无关事情自责这么多年?” “那你呢?你劝我不在意,可你却为了他三番两次都差点丢了命!我做的是经商的行当,不是给人收尸!” 听着柳闲自欺欺人的话术,杨徵舟强按下心中怒火,沉声道:“刚才还理直气壮地说什么大红麻袋、小火慢炖,收尸又不是做菜,我又不是厨子。” “那叫骨灰……我家乡人都是死后都那样……如果你嫌麻烦,在我死之后随意给上修界长老们捎个信,他们之间总有一个发誓过要把我挫骨扬灰。” 其实说话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谢玉折,柳闲低低地笑了一声:“都是正道人士,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可杨徵舟面无喜色,反而不悦地盯着他,柳闲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看你不高兴,想讲个冷笑话。上仙与天同寿,杨老板放宽心。” 他穿书成了一个原必死的炮灰,自有一套有活法。书上说我没用,剧情定我必死,仇人巴不得我死,我就偏要好好活着,让所有人难受。 就好像那天团圆夜,灯火在宿敌的眼里跃动,他一见,便知道他们是棋盘两方,楚河汉界,各为将帅,破局之法,必死其一。 而且汉军只剩了他一名孤帅,谢玉折却是气运之子如有神助,那他便以己为棋,胜天半子。 不就是你死我活吗,要么你死,要么我活,没那么难。 预料到诲人不倦的杨徵舟又要对着他一顿教育了,为了避免旧耳朵长新茧子,还想去迷花岛卖掉鬼骷髅,柳闲起身:“外边下雪了,我想去看看。等你制好了茶,再把我叫回来喝吧。” 看来柳闲是想找个生硬的借口离开了。杨徵舟早知道他不会好好待着,却没想到分别来得如此快。 他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凝视着柳闲单薄的背影,最终只说了一句:“先药宗主周在颐已仙逝了。” “……哦。”柳闲停了脚步,他背对着杨徵舟随意算了下,漫不经心道:“他能活四百岁,已是上上好。迷花岛新任宗主是哪位英才?” “容恙,”这两字脱口而出,又怕柳闲不记得这个人,杨徵舟补充道:“先宗主的亲传弟子,周容恙。” 醉梦长里亭台楼阁,淙淙流水绕过花团锦簇,楼外却天地一色,落了许久的雪,不由得叫人从心底生出一抹冷意。 杨徵舟制茶向来需要月余,而柳闲已经撑起了一把伞,融进了那片白里,不知他要去哪,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回过头,隔着万千风雪朝杨徵舟微微一笑:“是你的好友,我知道他。”
第009章 祈平之镇 上修界宗门盘踞,原有剑药器三大宗。自从柳兰亭以剑升仙后,彼时的剑宗天不生为了避剑仙的讳,渐渐地便不再以剑宗自称,反倒称他一声剑宗,隆重得柳闲不想也得应,于是这三大宗便变成了剑宗柳兰亭、药宗迷花岛和器宗百炼谷。 柳闲一个人和俩大宗排在一起,颇有种以一当万的意味,这让他这个身上连半个子儿都没有的小剑修颇有压力。 还好药宗宗主周在颐是个实验狂人,号称各类怪物皆可入药,各城内外的布告栏上,都贴满了来自巨富之宗迷花岛的悬赏单。 天下药源皆迷花,那个长了脚似的小岛便是药宗的落脚处。外人只知道他如天外楼阁浮于绿水之上,通常却见不着他的身影。 可只要手上有稀奇的物件,揭下悬赏单,单子就会化作神行玉令落在手里,直接连人带东西送入岛内。 周在颐的座右铭是:您愿意卖,我开高价钱买;您不愿意,我请您绕岛环游。 遇到这么良心的买家,搁谁都卖了。 难道神行令不要钱吗?柳闲第一次尝试这东西的时候,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果然不论在哪,搞医药的都很有钱啊。 他原想牵着新抓的小妖怪,狠狠敲周药疯子一笔,可既然定了这条规矩的周在颐死了,新宗主不发话,这也就没用了。 活人是不能从死人兜里掏出金银的,原想去岛内小坐一番的柳闲,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随意走走,最后他决定先去见一个……“故人”。 他走到和雍国的边陲小镇,掉漆的镇门头上挂着一块古朴生朽的匾额,其上写着游云惊龙的三个字——祈平镇。 这儿正在落雪,却并不冷,但雪也没有融化,压在翠绿的枝条上,怪异又好看。 宅子高低错落,像极了他很多年前在手机上玩“我是市长”小游戏时,把最初荒芜的小镇逐步建设而成的模样,不过这地方可比游戏里的奇怪多了。 怎么路上一个年轻女子也没有?男人也有,小孩也有,老婆婆也有,就是没有二八年华的姑娘,且走在路上的人实在是少,整个镇子都笼罩在愁云惨淡之中,和雪中生机勃勃的绿意截然相反。 柳闲正纳闷着,忽然一位半老徐娘拄着木杖,身后跟着条汪汪叫的狗,哭得梨花带雨,一瘸一拐地朝他袭来。 ??? 我只是觉得人少了,没有要他们朝我涌过来的意思啊! “大娘,您先冷静!”柳闲急忙侧开一步,同时用手虚虚挡住了大娘想要扯住他衣袖的手,避开了想咬住他衣摆往前拖的狗嘴。 大娘用僵在原地的手执起拐杖重重捶地,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喊:“上仙您大恩大德,求您救救我家小女!” 想必是这大娘的女儿遇到了麻烦,柳闲点头,正想迈步去日行一善时,猛地顿下脚步,他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这位大娘为什么能在见到他第一眼,就精确地叫出“上仙”这个称谓?他已经一百零七年没见过除了秃驴之外的人了啊。 柳闲狐疑片刻,拱拱手,惶恐不安地否认了这个称呼:“大娘您认错人了,在下不过是一闲云野鹤,何德何能同上仙相提并论?” 远方银铃声动,清脆又明显。 大娘细细打量着柳闲的脸,惹得他摸了摸自己眼上的绸缎,没掉啊。 而大娘哭得更伤心了,她吼:“上仙,我怎么可能认错您?虽然您以前戴着面具,现在蒙着眼睛,但您的身姿,您的声音,我杜云娥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啊!” 我被关在鬼玩意儿山上的日子可能是你年龄的两三倍,你确定你真的见过我? 柳闲正想琢磨着如今年岁几何的大娘才会认识从前戴着面具的他,大娘又道:“上仙维护小镇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又怎么敢认错呢?” 银铃声越发近了,像是正朝他的方向走近。 大娘的恳切言辞夸得柳闲面红耳热,他不好意思地说:“大娘,上仙正在水云身吃好喝好,和我这个没饭吃的散修可不同。您可别抬举我,要是被上仙知道了,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上修界有座仙山叫不周,不周山上建了个宗门叫天不生,山腰上一处大殿叫无悲殿,山顶一处仙宅叫水云身。 不周山是上仙飞升之地,无悲殿是大能集会之处,水云身是上仙栖身之所。很少人能见到他本尊,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位超脱生死的第一仙还活着,上修界就有足够的底气俯瞰凡尘。 因此,多数人只知道,上仙在水云身静修百年,未曾露面,但其实柳闲是下了一百年大狱,每天的活动范围连个被栓了绳的狗都比不上。 所以他又怎么在这些年可能来过祈平镇? “可是,前些年您还在还在——” 女人显然是认定了他就是柳兰亭,想要继续说,却被柳闲一拍脑袋给打断了:“不过我虽然不是上仙,但也会几分皮毛本事,或许您带我去看看令爱,我试试能不能帮到您?” 他自谦:“要是实在过意不去,称我一声柳仙君就好。” 上仙名叫柳兰亭,所以才是柳仙君嘛。原来他是想微服私访,她眼中无所不能、无善不作、无人可比的上仙虽不愿承认自己就是上仙,却依旧怀有上仙的美好品质! 杜云娥了然点头:“柳上、仙君,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拜托您看看小女了!” 不告诉别人……难道是突然领悟了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吗? 见到杜云娥浮出“我都懂”的眼神,被“柳上仙君”这种奇奇怪怪的称呼着的柳闲无可辩解地跟着飘走了。 不过在到了一处转角,银铃声如小泉击石,在他不到三尺处响起。 柳闲又被一柄剑给抵住了。 他垂眸看了眼闪着寒光的剑尖,鄙夷道:“这就是你们和雍国人和朋友打招呼的方式?看来你我家乡的文化差异还挺大的。” 而且谢玉折刺杀一个人,居然不把身上的铃铛摘下来?没穿书的时候,哪次体检医生不夸他耳聪目明,他这是想侮辱强大的现代科学吗? 柳闲懒得理他,正想轻轻弹开那柄剑,谁曾想身旁的大娘却生气了。 杜云娥把手上的拐杖用力一扔,一把抹掉脸上泪痕,双眼被泪水蒙糊还什么都看不清,她就已精准地避开剑尖把柳闲扯到自己身后,厉声质问来人:“你要做什么?你想伤害仙君?” “我告诉你,没门!只要老妇我在这里,就算我死十次,都不会让你碰到他的一根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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