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下您看,我们登诚府的粮食, 就是在这个港口装船运往各地的, ”登诚知府四指并拢,一脸堆笑地朝皇帝介绍着前方的景象,“眼前的这些商船, 就是准备去往雍都的。” 以翰林身份随行的文清辞, 就站在皇帝身后不远处。 他也顺着知府所指的方向,朝河道上看了过去。 殷川大运河宽阔的河道上全是满载的货船。 入眼一番百舸争流的热闹场景。 见状, 皇帝颇为欣慰地笑了起来。 但他身后的文清辞,却忍不住在心底里吐槽…… 自己上辈子生活的小城, 和登诚府的气候很像。 没吃过猪肉, 也见过猪跑。 文清辞好歹了解一点水稻的生长周期。 现在不过是初夏, 距离早稻收割的季节都早, 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商船争先恐后运送米稻的场景? 眼前的一切, 都是这个知府在给皇帝做戏。 而谢钊临本人,也乐在其中。 身为皇帝,“好大喜功”这一点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 就在文清辞发呆的功夫,登诚知府的话题,不知怎的就从商船,转到了前几天的事情上。 “……二皇子不但将南巡之事安排妥帖,甚至还想到了纤夫,给他们分送了药物,”登诚知府语气略为夸张地夸奖道,“这可真是年少有为啊!” 卫朝上下都知道,二皇子自小受宠,是几个皇子内最有可能被册封太子的。 因此这个登诚知府也跟风抱起了他的大腿。 皇帝脸上表情不变:“的确如此……” 按惯例,皇帝巡游的时候,皇后应时刻随行。 由于本朝还没有立皇后,皇帝身边的人,便换成了兰妃。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她也一脸欣慰地笑着点头:“二皇子的确有几分陛下年轻时的风采。” 皇帝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了一瞬。 要不是文清辞一直在背后默默地观察他,或许也会错过这一刹那的变化。 “爱妃也这样觉得?”他忽然转身,有些突兀地问。 兰妃不由一顿,接着忙笑答:“如此细心、体恤下属,可不是有陛下年轻时的样子吗?” 皇帝眯着眼睛,朝运河上看去,末了缓缓念道:“是有,是有……”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将全部的情绪,都藏在了其中。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二皇子有皇帝年轻时的风采,但却是兰妃头一回这么说。 和朝堂上这群人不同。 兰妃与皇帝,早在他还是肃州王世子的时候,便已经认识了。 假如兰妃都这样说了,那么是不是证明……谢观止和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真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皇帝忽然头疼起来。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接着便吞下芙旋花丹转身说:“好了,运河风大,朕头有些疼,去别处歇着吧。” 闻言,众人连忙称是,并一道向河岸不远处的高台走去。 转身的那一刻,兰妃不由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并与走在队伍最后方的谢不逢,匆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那番话,都是少年教她这样说的。 此前兰妃不懂谢不逢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但在她将这句话说出口后,皇帝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忌惮,似乎令她明白了过来。 谢不逢在借自己之口,让皇帝与二皇子之间生出间隙。 兰妃的脚步不由顿了一下。 ……自己这个儿子,似乎总能摸准皇帝那些不为人知,难以捕捉的负面心思。 想到这里,她的手心不由冒出了一点冷汗。 虽是自己亲身的骨肉,但有的时候,兰妃竟然也会害怕谢不逢。 他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讥讽万物。 只有在太医身边,才会像个普通少年…… 登诚府盛产鱼鲜,其中鲥鱼更是一绝,为历朝历代的纳贡之物。 今日午宴的重头戏就是它。 文清辞上一世的时候,喜欢研究做菜。 但鲥鱼处理起来太过麻烦,他也从没有尝试过。 所以从到登诚府起,他便期待这日的午宴。 一身浅蓝罗裙的侍女,将秘色瓷盘端了上来。 登诚府菜重鲜,鱼也是清蒸的。 唯一特殊之处是,早在上菜之前,便由人用专门的镊子,一根根将鱼刺拔了出来。 文清辞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尝,忽然被皇帝的话所打断。 殷川大运河修成已有近二十年,期间清过三次淤,转眼就要清第四次了。 方才皇帝一直在与相关官员说这件事。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忽然提起了二皇子。 “观止,运河清淤一事,你可有想法?” 宴上所有人都停箸,朝这边看了过来。 但还没等二皇子回答,皇帝像是这才想起此时还在午宴般笑着摆手说:“算了,宴上暂且先不说这件事,你好好想想,过上一阵子,直接写成小卷给朕看。” 皇帝的语气里,满是对儿子的期许。 像是已经将他当做储君看待。 但桌案下不断轻点的手指,却将他并不平静的心情暴露了出来。 语毕,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身上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得到了一定缓解。 但文清辞的药,治标不治本。 焦虑与不稳定的情绪,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谢观止的优秀,和众人对他的追捧,无疑加快了这一进度。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多想皇帝的话,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以为,二皇子继承大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慧妃也忍不住凑过来,叮嘱谢观止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件事。 为了这次南巡,登诚府特意修建了一座行宫。 宴罢,皇帝回去休息,其余人则自行在行宫内赏游了起来。 有正事要做的谢观止原本没有这个心思,但就在他回住处的路上,刚一转身,竟在回廊那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兰妃的贴身宫女明柳,正扶着她散步。 两人随口聊的……正是今天宴席上的事。 “等等。”他拦住了身边的太监。 谢观止下意识后退半步,回到了转角之后。 “哎……慧妃处处都不如娘娘,唯独二皇子争气,”眼见四下无人,明柳的话,也不由放肆了一点,“要是大皇子能像二皇子般讨陛下喜欢,这几日大出风头的人,就是娘娘您了。” “明柳!”兰妃不由呵斥了她一声,末了忽然叹气,状似随口说,“大出风头也不是好事,南巡一事,最大的人物,应当是陛下才对。” “也是……” 说着,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回廊那一边,但兰妃的话,却盘踞在谢观止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少年慢慢皱紧了眉。 兰妃说得没有错。 阴差阳错之下,身为皇子的自己,在此次南巡中,风头似乎已经压过了父皇。 ……这并不是自己的本意,更不会是父皇想看到的场景。 谢观止虽然任性,但绝不是个傻子。 或许放在几个月前,他还会对兰妃的话嗤之以鼻。 但是上回被罚与三皇子一道反思之后,他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就有了一点点微妙的变化。 例如他终于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再和往常一样,将皇帝当作普通的父亲看待。 兰妃的话像颗石子,在二皇子的心中,激起了一阵阵涟漪。 ------ 行宫内燃起了安神的熏香。 烟雾缭绕,紫气升腾。 “这是朕第二次南巡,转眼便是十七年……”皇帝用手撑着额,轻闭着眼絮絮叨叨地念道,“上回走这一趟的时候,还没有这些毛病,爱卿你说,朕是不是老了?”他的语速很慢,导致声音听上去格外沙哑、低沉。 说完,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桌上的药碗一眼。 这里面盛的,是祛风胜湿止痛的药。 皇帝很在意年龄和保养。 文清辞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专业角度分析道:“陛下您的问题,主要是寒气、湿气入体引起的,与年纪没有关系。” 御座上的人,缓缓笑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的图纸绘好放到朕面前时,朕也就比谢不逢和谢观止他们现在大不了几岁。” 说着,他如再次陷入回忆般慢慢地眯起了眼。 运河是天初元年,皇帝继位起开始修建,修了整整十年。 不过在此之前,应当早几年就已经画好图纸,做好了规划。 果然,他又说:“那图绘好的时候,前朝哀帝尚在……” 皇帝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文清辞当做心腹。 例行问诊的时候,总喜欢同他聊上几句。 文清辞的话绝不算多,相比起皇帝身边的朝臣、近侍,他甚至有些沉默寡言。 但皇帝需要的,便是这样一个倾听者。 旁人图名、图利、图财、图赏,只有文清辞一心向医,心无旁骛,更与朝堂没什么利益牵扯。 平日里皇帝说一句,周围人恨不得诚惶诚恐地回上十句,听着便让人头大。 可文清辞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只有关键时刻,才回答他的问题。 文清辞轻轻将银针刺入皇帝额间,直到这时,一身明黄的天子,仍在轻声回忆着往昔。 过了一会,文清辞将针收了回来。 诊疗将要结束,贤公公忽然带着一册小卷,从殿外走了进来。 皇帝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何物?” “回禀陛下,这是二殿下写的小卷……关于殷川大运河清淤的。” 听到这里,刚才还一脸困意的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 “拿上来给朕瞧瞧。” “是,陛下。”贤公公双手将小卷捧了上去,接着犹豫了一下,从殿上退了出去。 接过之后,皇帝方才还舒展着的眉,忽然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他粗略将第一页看了一遍,忽然飞快翻了起来,没两下便将整个小卷看完了。 接着,突然重重地将手里的东西扔了下去。 用绳线装订的小卷,顷刻间散了开来。 见状,原本正在收拾药箱的文清辞动作随之一顿。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跪在了地上。 重金属中毒给情绪带来的负面作用,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强压了下来而已。 人多的时候,皇帝自己也会更克制一点,可一旦人少,便不一样了。 这甚至不是文清辞第一次见到“宅心仁厚”的皇帝在私下发火,以及露出阴晴不定的模样。 他忍不住将视线向下落去,瞄了地上的小卷一眼。 谢观止写得非常认真,详细记叙了如何协管、统筹清淤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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