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谢孚尹认错了人…… 自己这位同僚,似乎对陛下也动了真情。 现在又被人提醒“替身”的身份,他可会介意? 想到这里,太医便有些不忍。 然而就在他打算鼓起勇气,安慰一下谢孚尹,顺便将这个小公主交给奶娘的时候,文清辞竟然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小公主的脑袋。 一旁的太医瞬间屏住了呼吸。 众人也被文清辞的动作,吓了一跳。 这江湖郎中来了太殊宫这么久,都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抑或是得了陛下恩宠的他,真的以为自己能与公主说得上话了? “哎呀!”负责照顾谢孚尹的奶娘先急了,“公主殿下,快些回来呀。您,您认错了人,知道吗?”她越说声音越小,但周遭太过安静,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的耳畔。 连带着还有谢孚尹的反驳,小姑娘无比固执地摇了摇头,大声说:“没有,我看到了,他,他就是文先生——” 同时哭的愈发伤心。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侧殿前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谢观止一行人,从殿内走了出来。 身着鹅黄色锦袍的他,眉眼之中满是厌弃。 谢观止远远地看了这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公主别开玩笑了,他……他早就已经走了,您不是亲眼看到入殓了吗?还是少说两句,让他安静些吧。” 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鼻音。 说完又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完全没有将掩饰自己的不屑:“有人不做自己,反装别人。帷帽戴久了,别忘真的忘记自己是谁就好。” 小孩对于生死的观念本就模糊。 但谢孚尹还是听懂了“入殓”这个词,想到了文清辞被钉入棺中的画面。 她哭得愈发伤心。 不但拽紧了文清辞的衣摆不让他走,甚至还抽噎着说:“文先生,不,不要走好不好?我好想你,哥哥也好想你,晚上连觉都,都睡不着……还有,母后和观止哥哥,他们也想你!” 谢孚尹说不出什么复杂的句子。 只噼里啪啦地在文清辞的面前,点了一堆的名字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就连明柳,都曾在寒衣节里,默默用黄纸叠衣被,记挂着自己。 文清辞抚在谢孚尹发顶的那只手瞬间一顿,接着轻轻地颤了起来。 这个时候,太后和慧太妃也从侧殿内走了出来。 看到谢观止在这里与一个小姑娘计较,慧太妃当下蹙眉,想要过来叫谢观止离开。 但是远远望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太后的心中,却忽然一刺。 文清辞。 ……果然是他。 “不必。”太后缓缓抬手,将慧太妃拦了自己的身边。 “……不必?”慧太妃愣了一下,看到太后明显恍惚的神情与目光,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手脚也在这一刻变得冰凉。 那个江湖郎中,该不会真的是文清辞吧? 但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知何时,谢不逢竟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再没有人敢抬头,更没有人敢出声提醒。 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等待看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夕阳在这一刻沉入楼阁之中。 侍从皆跪于此,没人敢离开掌灯。 周围已是一片暮色茫茫。 今晚是朔月,天空中一片空渺。 只有地上泛着一片月白,如月华坠地。 文清辞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并轻轻地阖上了眼睛。 停顿片刻,他终于弯下腰,将还在小声啜泣的谢孚尹抱入了怀中。 ------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没有人看到,侧殿前一身玄黑的年轻帝王,也在这一刻攥紧了手心。 而小公主则缓缓抬手摸了一下文清辞头顶的帷帽。 ——她这样做只是出于好奇。 谢不逢却在刹那之间紧张到无法呼吸。 他和文清辞都明白,这顶帷帽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文太医”的身份,代表着与这个身份有关的所有枷锁,代表着文清辞沉重的过往。 没有人能将帷帽戴一辈子,永远隐姓埋名。 戴着它的文清辞,终有一日会离开雍都,回到神医谷。 只有将它取下,文清辞才有留在自己身边的可能。 似乎是意识到了哥哥的目光有些不对劲。 谢孚尹终于将手落了下来,改抱着文清辞的脖子,小声哭泣。 但抱着她的人却站在这里久久未动,僵立在了原地。 这一瞬,文清辞想了许多许多。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死亡”声势浩大。 在那一刻就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过去的一年也的确如此。 至少在涟和相遇前,文清辞都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雍都,见到故人。 回到皇宫后,他始终纠结,却未能找到答案。 直到这一刻……文清辞从小姑娘的眼中,看出了无法遮掩的悲伤。 他忽然不想再有人因为自己而难过。 他清晰的意识到,不止如此,自己还想要《杏林解厄》这本书,和那些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概念,自此地传播出去。 令世上再无第二个山萸涧。 自松修府来的江湖郎中,做不到这些。 但是太医文清辞,却可以。 文清辞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 血液也在这一刻,变得滚烫。 文清辞缓缓地抱紧了谢孚尹。 周围的光越来越暗。 谢不逢不知何紧紧地咬住了唇。 见文清辞半晌不动,方才还在殿上对他诉明爱意、泰然自若的谢不逢,忽然紧张又害怕。 谢不逢周身的血液,都在此刻停滞下来。 院内悄然无声。 谢不逢再次深吸一口气,终于自嘲一笑,迈步向前而去。 自觉等不到答案他打算将妹妹,从文清辞的怀中抱出。 然而就在脚步声于院内回荡的那一刻。 文清辞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他忽然低头,轻轻朝谢孚尹笑了一下:“公主殿下,您长高了。” 谢观止在这一刹那瞪大了眼睛。 此时只有谢不逢听出……文清辞的声音,正在微微地颤抖。 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 巨大的喜悦,在这一刻将他包裹。 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在夜风的吹拂下隐隐作痛。 但他仍然固执地咬紧牙关,无比艰难地将手抬了起来,接着缓缓把手指,搭在了帽檐上。 月白色的衣袖自手腕滑了下去,露出了一片苍白、布满了狰狞伤疤的皮肤。 停顿几秒后,文清辞终于用力,将那顶帷帽摘了下来。 接着,帷帽又因脱力,轻轻地坠在地上,发出一阵细响。 但此时已无人再去关注那顶帷帽。 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刹那间,束成马尾的黑发,在文清辞的背后轻摇。 似黑色的瀑布一泻而下。 ——墨黑的眼瞳、细直的鼻梁,还有泛着艳色的唇,与眉心上那颗鲜红的朱砂,一起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的唇边,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神情淡漠又温柔,正如当年一样。 这,这不可能。 文清辞…… 他竟真的是文清辞! 原来解了涟和之围的人,就是文清辞。 怪不得,怪不得……这一切果然只有他能做到。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太医身体一晃,差一点便重重地栽倒在地。 夜幕的掩映下,小院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繁星初升,银河倒挂。 这一切在文清辞的背后,全都沦为了陪衬。 众人的耳边嗡嗡作响。 大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半晌过去,小院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最终打破这片平静的人,仍是文清辞 。 他抱着谢孚尹,缓步向侧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谢不逢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他深深地注视着文清辞,贪婪地在星光下一遍又一遍用视线描摹文清辞的面庞。 然而还未走到殿外,文清辞就停下了脚步。 他轻轻将怀中的谢孚尹,交给了太后。 “孚尹乖,”太后一边将谢孚尹接回怀中,一边小声说,“还记得吗?文先生的手臂受了伤,换母后抱你好不好?” 哭完的谢孚尹,终于想起了这一茬。 她一边吸鼻子一边点头,转过身乖乖搂住了母后的脖颈。 就当文清辞想要离开的时候,太后突然开口:“文先生,稍等。” 她的手心,早已经泛出一层薄汗。 于宫中沉浮二十载的她,难得有如此紧张的时候:“文太医在涟和的善举,哀家早已听闻。现下当初的方剂还有定疫的手段,已经传向各个州府……哀家虽然未曾学过医,但也知道行医最忌照本宣科。所以……不知文先生可愿留在此处,将这些医理教给太医?” 近日太后虽然没有来太医署,并不知道谢不逢究竟对文清辞做了什么。 但是外界发生的事,却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谢不逢将文清辞的那一套理论,传播了出去。 这既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他自己。 谢不逢想告诉文清辞,自己可以凭天子之力,完成他的愿望。 并想借此将他留下。 这一刻太后终于将它挑明,摆在了台面之上。 语毕,长舒一口气,静静地看向文清辞。 太后方才那番话并不是命令,而是隐晦的问询。 这个时代的许多“手艺”都是秘不外传的,文清辞并未将自己在涟和用了什么方剂保密,已经是仁至义尽,他就算拒绝也很正常。 太后是刻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问的。 假如文清辞未来不愿留在雍都,那自己定竭尽所能,助还他回归自由。 修剪整齐、染了丹蔻的指甲,不知何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之中。 意识到母后想要做什么后,谢不逢突然上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 他的动作,将众人吓了一跳。 太后正准备说些什么,下一刻却发现,谢不逢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点碎光。 他眼里有泪。 太后顿了一下,立刻转身道:“退下——” “是,太后娘娘。” 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数件大事。 惊魂未定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从太医署中退了出去。 太后也抱着谢孚尹离开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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