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 毕竟差一点就死于对方手下,谢观止到底还是有点害怕谢不逢的。 谢不逢挖棺时顺手钉在他身边的那把剑,给谢观止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回到雍都后,他连着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这阵已经刻入魂灵的惧意,逼着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知道与文太医相比,谁的医术更好一些? 谢观止忍着没有说出最过分的那句话,但是下一秒,慧太妃还是一脸紧张地朝珠帘后看了过去,试图看清谢不逢的脸色,判断他有没有生气。 ……自己这儿子,怎么总是触谢不逢的霉头! 怪不得自己说要来看谢不逢的时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原来是将算盘,敲在了这里。 谢不逢和那个江湖郎中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雍都。 慧太妃当然也有听闻。 但无论他究竟只是“代替品”,还是说谢不逢真的动了真情,那都是谢不逢的私事,与旁人没有一点关系。 没想谢观止没有问出有关文清辞的问题,谢不逢竟然点了点头,主动提起了那个人:“清辞也是江湖之人。” 他的语气非常自然,完全没有一年多前那疯狂的样子。 甚至不再将“文清辞”视作禁忌,好像真的……放下了一样。 闻言,谢观止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向谢不逢看去。 他虽也觉得谢不逢变“正常”,不再执着于一个死人是件好事。 但想到之前发生的事,谢观止的心理活动还是突然精彩了起来。 『当时那样轰轰烈烈,现在竟然将一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郎中,与他相提并论?再过几日,岂不是要将文清辞取而代之了。』 『原来他对文清辞,也可以如此冷漠。我真是看走了眼。』 说话间,谢不逢正巧将茶杯端起。 伴随着抬手的动作,米白色的羊毛手绳,从他的腕上滑了下去,落入了谢观止的眼底。 『原来就连这条手绳,都有了新的。』 看到这一幕,谢观止的心中不由生出了一点寒意。 ……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差点被谢不逢一剑杀死的噩梦,还没有散去。 但见谢不逢主动提了文清辞,谢观止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隐晦地说了一句:“将他与文太医相比……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器重这位郎中。” 谢观止的话表面上是在说两人的医术。 实际侧殿里的所有人都能听得出来,他形容的是另一件事。 慧太妃狠狠地朝谢观止扔了一记眼刀。 谢观止却抿唇低着头,装作没有看到。 “自然,”谢不逢的声音非但没有半点不悦,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与眷恋,“在朕眼里,这世上无人能与其相比。” 无人相比…… 谢不逢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鸦雀无声的小院之中。 这句话如同表白,亦或者说就是表白。 候驾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陛下与文太医的关系,早尽人皆知,所以他这样说是……坐实了与那位江湖郎中之间传言吗? 一时间,众人竟忘记了掩饰目光中的震惊。 站在院中的文清辞,不由低下了头。 他并不适应被人这样看着。 这并不是文清辞第一次听到谢不逢向自己表达好感。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回,两人的距离忽然拉远。 因此文清辞没有像过往一样无所适从,而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因为对方那句话,加快了跃动的节奏。 虽然刚刚还在纠结文清辞说得开膛破腹、摘除胆囊的事。 但是在文清辞被众人打量的时候,他身旁的太医,还是非常仗义的向斜前方走了半步,将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背后。 “谢谢。”语毕,站得有些久的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没事没事,”那太医连忙摇头,顿了几秒之后,突然略微提高音量,“当心!” 文清辞下意识朝着空地另一边看去。 ——一只兔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草丛里冒了出来,跳到了自己的脚边。 “诶!别跑啊!”下一秒,谢孚尹的声音,便随着兔子的身影一道飘了过来。 空地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穿着浅粉色宫装的谢孚尹,在这个时候提着裙边从小院外跑了进来。 她的背后,还跟着奶妈与明柳,她们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主慢一点,千万不要着急!” “没事没事!”谢孚尹摆了摆手,完全没有降低速度的意思。 眼前的这一幕,曾无数次等于文清辞的眼前上演。 霎时间,文清辞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多前,回到了自己还是“文太医”的时候…… ------ 一年多不见,谢孚尹长大了不少。 她五官精致,脸蛋红润,如小仙童般玉雪可爱。 文清辞看到,谢孚尹的手臂上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干草和果脯,应当都是用来喂食兔子的。 这只兔子在太医署里养了这么久,早就已经不怕人了。 见谢孚尹然在后面小跑,它还当人是在与自己玩耍。 那只兔子非但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向人群之中钻了过来。 接着,好巧不巧地撞在了文清辞的身上。 “帮我抓一下它!”谢孚尹清脆的声音,自文清辞的耳边传了过来。 他愣了愣,转身向谢孚尹所在的位置看去。 对视后终于确定,谢孚尹刚刚真的是在和自己说话…… 文清辞的心情,不由狠狠一揪。 没事…… 他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谢孚尹还是个小孩。 她应当是认不出自己的。 停顿几秒,文清辞终于转过了身。 “是,殿下。” 和从前只是点头之交的太医不一样,文清辞与谢孚尹非常熟悉。 他下意识压低了声音,缓缓俯下身,趁着兔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右手将它捞入了怀中,习惯性地用手指揉了揉它的脸颊。 文清辞的左右两边站满了人。 他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认命般抱着兔子,缓步走了出去。 “殿下,给您。” 文清辞缓缓蹲下身,将兔子交到了谢孚尹的手中。 没有想到,谢孚尹没有第一时间将兔子接到怀里,而是皱了皱鼻子,有些疑惑地“咦”了一声。 ……她怎么觉得这个陌生人身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苦苦香香的,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似的。 见谢孚尹站这里不动,跟在她背后的明柳不由提醒:“殿下,快将小兔子接回来呀。” 担心她打扰到谢不逢 ,谢孚尹进去待了没多久,就被明柳她们带了出来。 小姑娘刚刚还嘟嘟囔囔地不怎么情愿,看到这只兔子之后,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哦,好!”谢孚尹回过了神来。 文清辞轻轻地将兔子从怀中交了出去。 他的左手仍不能正常活动,动作也因此变得有些僵缓。 那兔子并不安分。 在文清辞将它交出的瞬间,它忽然借力一跃,想要从人的怀抱中跃出。 文清辞下意识抬起左手,想要将它拦下。 但下一秒,他的手便无力地坠了下来。 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紧。 他立刻起身,打算去寻只兔子。 这一次,谢孚尹终于抬头,一脸狐疑地向文清辞看去。 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之前曾在文先生的身上,闻到过那阵苦香! 可是……母妃不是说,文先生已经“去世”了吗? “等等!”谢孚尹叫住了文清辞,小步跑了过来,站到他的面前。 明柳想拦,都未能拦住。 而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晚风,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拂而来,轻轻地托起了帷帽上的纱帘。 将它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轻柔的纱帘,从文清辞的下巴上蹭了过去。 但是并未将他的面容露出。 周围的人只看了一眼,便将视线重新收了回去。 然而谢孚尹,却和他们不同。 谢孚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转睛地盯着文清辞,连去抓兔子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和大人们不一样。 个子只到文清辞腰部的她,在纱帘扬起的瞬间,自下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谢孚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叫道:“……文,文先生?” “是你吗?” 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但此时的小院,又太过安静。 除了侧殿里隐约传来的谈话声外,众人的耳旁,只剩下了自己呼吸声。 文先生?! 公主殿下说的人该不会是……文清辞吧? 文清辞这几日,在前院自由出入。 守在这里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都见过了他。 其中一部分宫变之前就待在太殊宫的老人,也在相处中发现了这位郎中与文清辞的相似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像的话,谢不逢也不必找他当替身了。 因此,谢孚尹这句话说出口后,众人的第一反应是——公主殿下大概是认错了人。 文清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轻轻摇了摇头。 但还是个小孩的谢孚尹,哪里懂得那么多? 想起对方难以抬起的左臂,她几乎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文清辞。 小姑娘瞬间红了眼眶,彻彻底底地将兔子的事情扔到了一边去。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小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文清辞,不让他离开:“文先生,呜呜……他们都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我好想你啊……” 这一次,小姑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包括侧殿中,已经看望过谢不逢,准备离开的几人。 谢观止不由皱眉,缓缓转身向着殿外望去。 …… 理智告诉文清辞,自己现在应该将谢孚尹推开,装作不认识她才好。 但是谢孚尹哭到沙哑的声音,还有停不下来的抽噎,却无法令文清辞狠下心做出这种事来…… 尤其是谢孚尹在哭泣中抬起了头,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看向自己的时候。 “呜呜呜……我好想你啊文先生,我和,和哥哥都好想你啊……” 谢孚尹紧紧地搂着文清辞的腰,生怕他又离开。 眼泪似晶莹的碎珠,从谢孚尹的眼角边向下坠,止也止不住。 文清辞攥紧钻进掌心,又缓缓舒展开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年轻太医,不由咬紧了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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