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了,管家从屋外进来,身后跟着一列奉菜的杂役,他指挥着将一道道菜肴放到桌上起,一面对我解释道:“殿下午后便进宫去了,除夕夜他们皇室是会团聚在一处的,往年殿下不在京中,今年既然回来,那自然是要参加这场家宴的。” 为了不错过晚上的大餐,我今日早早便出门办事,当然就不会知道姬宣的行程。管家像是在安慰我,续道:“不过也无事,左右明日他便会回来,今晚就咱们府里的人先把气氛暖着,明日宣哥儿回来见了心里才欢喜呢!” 我垂下眼,半晌,顺手把一直握在掌心的盒子囫囵塞进袖子里,不等管家询问,我大步走向那布满珍馐的木桌:“那就不等他了,咱们自个儿来一杯!” 菜好酒香,没啥不爽。 我拽着一男仆的领子,震声咆哮:“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有几个当老婆的大过年丢下老公回娘家!啊?有几个!!!” “等等小公子什么是老公,什么是老婆?” “都不知道跟我说一声,就这么一走了之,嗝,他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老公放在眼里?有没有!有没有!” 男仆被我勒得脸色涨红,舌头都快吐出来,他艰难无比地道:“殿下临行前,是,是来找过你的,但你那会儿不在——” “不在又如何!我不在难道不是给他选礼物去了吗?这也能怪我?!” 我踩着椅子拼命摇晃对方,眼见着一条无辜的生命就要断送在我的辣手里,左右两边马上七七八八围上人来,纷纷劝道:“公子算了,我们算了!这些话你明日再告诉殿下!算了算了!” 我被他们强拉着坐下,手里又被塞了酒杯,侍女连忙替我满上:“给小公子倒一杯椒柏酒!公子喝!喝完这杯还有下杯!” 我灌了个五迷三道,更是醉得两眼迷瞪,坐都坐不稳,管家似乎一度想来阻止我,结果被另一堆撸着袖子要去拼酒的仆役们包围了,我打着酒嗝,很没有形象地倒在椅背上,果不其然就有人嘲笑我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就不胜酒力,千杯不醉就真是什么好事吗。 左耳喧哗右耳还是热闹,我听得心满意足,许久,睁开一双失焦的眼睛,望着头顶垂下来的彩带丝条,离我很近,近得好像伸手就能够着,灯楼的光融融,我看着看着,只觉全身筋肉都要化作水,找不到一根支撑得起自己的脊梁骨。 我忽然开口说:“我是谁啊。” 说完又打了个嗝,屋里状况已经彻底失控,仗着主人不在,又正值合该尽兴的佳节,一帮仆役群魔乱舞,划拳拼酒不可开交,闹成这样,我喃喃的话没有被任何人听清。 我抬手覆盖在烫热的额头上,感觉确实不能再喝下去,贪杯跑肚,内急来寻,我低声和身边人说了一句,就踉踉跄跄往外面走,起初还有人要来扶我这个醉鬼,又很快被宴会再次扯入其中了。 离开主屋,世界登时安静下来,也不是全然无声,远近都有笑语,不止来自王府,更是散落在天地间的冷暖人情。廊柱三步一根,解决了内急,我扶着它,沿着屋檐下的小道,慢慢往回路走,等远远望见那通明的灯火时,我止步了。 “我为什么在这儿。”我自言自语道,“搞不懂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没人回答我,梅香与风雪不解俗情。 我换了个方向,背着宴会而去,走出老远后,我猛地踏足发力踩墙上房,中途因着脚下虚浮,险些摔了一跤,幸好最终有惊无险站上屋顶,我踩一踩瓦片,觉得还算结实,便揣着手满脸严肃地往前走去,并在心中给自己定下规则:掉下去就死了。 一步,两步,我甩开脚纵着性子乱走,一路来到王府最边沿的石墙上,脚尖踩着那不过两个巴掌宽的砖瓦,我加大了挑战力度,决心单脚跳着绕王府一周——不错!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能完成这项任务的我,一定能做到更多旁人做不到的事! 这兴致一来说干就干,我抬起右足,试着往前蹦跶,第一步还行,第二步也没问题,就在我要大无畏蹦出第三步时,听见了一声藏不住的低笑。 “……”我迟钝地扭过头,没看见人,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墙头,刚要低下脸去看是哪个路过的朋友撞见了我这一历史性的壮举,模糊视线中就见得那人一晃,身后便轻巧地跟上来一道影子。 “继续啊。”肩膀被人戳了戳,“我也要这么玩,我们看谁先掉下去。” 我不介意被人围观点赞,但不署名就转载走实属下作行为,我心平气和:“这不是在玩,这是很重要的事,你做不了。” 对方虚心请教:“为什么我做不了?” “因为掉下去就会死。” “……掉下去就会死。”声音充满惊讶与赞叹,“原来如此,好严格呀。” “嗯。”我就继续往前跳,口气庄重地道,“你还是下去吧。” “可下去就会死呀。” 此话一出,我深深震惊了。 说的对啊,下去就会死,那他可千万不能下去,他死了游戏就直接结束了! 我沉默一会儿,艰难转身,在对方含笑的注视下牵过他的手,道:“那你跟紧我,不要掉下去。” 他的手有点大,不好握在掌心,我正为难时,就听见他叹了口气,说:“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这还了得,立刻洗耳恭听:“你说。” 他笑道:“我们一起死。” 言罢没给我半点反应的机会,袁无功用力拽过我,翻身就从石墙上栽了下去! 砰。 雪尘扬起,这么短的距离我根本调整不了身形,狼狈地一头砸进松软雪堆,一时眼泪都要逼出来,而袁无功仍旧拉着我一只手,放松仰躺在雪地里,他看着夜空,哈哈大笑起来。 “相公。”笑了不知多时,他侧过头,朝我道,“这下我们都是死人了。”
第126章 我瞪着这张平和的笑脸,久久说不出话。 “……” 事已至此,我干脆也学着他,大字状彻底摊平在雪地上,袁无功见我不理他也只是笑笑,我们一起望着那无星也无月的夜空,数不清的雪花静静地从空中飘落,落在面颊上的一刹那便化成了冰冷的水珠,沿着眼角滑下去。 “你太烦了。”我实在气不过,使劲蹬了他一脚,“真的太烦了。” 袁无功说:“这话也太让我伤心了,我岂止是太烦,我根本是恨不得烦死你呢。” “……”我扬起拳头,二话不说狠狠在他肚子上来了一下,一声做作至极的闷哼后,见他笑嘻嘻地并不还手,我也觉得没趣,就卸了力,仰躺在雪地,微微张着嘴凝望那雪花飘落的轨迹。 “你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吗?” 袁无功翻了个身,侧躺在我身边,手枕在自己的头下,余光里,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样是怎样。” 我探手试图在空中比划,好一会儿,缩回手:“就,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雪花密密,每一片都很温柔,可等风雪过去,大地也要变作白茫茫的一片,我的胸膛,四肢,脸上,乃至呆滞的瞳孔,都渐渐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细雪,于是视线范围内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而模糊,像是透过望远镜在观察离自己很远的宇宙。 我身体不动,只偏过头,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宇宙太远,而我与他又隔得太近了,近到我面对那双深黑而无波的眼感到了不安,近到我不敢去看他眼里那张陌生的面容,刚想往后缩,这时,袁无功回答:“嗯,明白。” 我傻了,然后笑起来,轻轻道:“你在骗人,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明白什么?” 他又说:“你很孤单。” 雪花落进右眼,凉意后涌现出更多的热流,从右眼眼角割开鼻梁,滚到毫无防备的左眼里。 “我也一样。”袁无功微笑道,“我跟你一样孤单。” 他拇指阻断翻越高山的河流,重重抹去,我一动不动,许久,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有的你容身之所,只要你还活着,人世永远都有你一席之地。”我闭上眼,“但我不是。” 他持续按在我眉骨和鼻梁间的凹陷处,笑着:“所以我邀请你了,咱俩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可以做个伴儿,那样不好吗?” 听他老将死亡挂在嘴边,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觉得无知者实在好笑,又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催使我发出质问:“你很想死?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 袁无功想了想,说:“是一了百了吧。” “不。”我否定了他,“是一无所有。” “啊,那这也没什么打紧的。”袁无功侧脸压在自己手臂上,他在那里蹭了蹭,安静地道,“反正我原本就是什么也没有的。” 跟这种人讲不通,醉意熏得我眼底发红,本来燃烧起来的情绪在冰冷的胸腔的里摇晃了两下,很快就又熄灭了。 “你生气了?觉得我说话不好听?” 他抚摸着我眼皮,太痒了,我握住那截手腕,还是说:“不。” “哎呀,我也很烦你这点,老是不说实话,藏一半留一半,我倒是很乐意当相公的蛔虫,但——” “我觉得很难过。” 我弯下腰,把脸埋进他散发着药香的掌心,喃喃道:“因为我一点也不希望你死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快要睡着,久到雪花将我们掩埋,才听见袁无功叹息着说:“那我就更想死一次试试看了,相公,你真是一点也不懂阿药的心啊。” 浑身一震,却是他利索地把我打横抱起,堆积的雪簌簌往下掉着,袁无功轻轻抖了抖我,我早已冷得失去了知觉,费劲地睁开一只眼睛,正好看见他垂下脸,淡红的嘴唇在我额头上贴了贴。 耳边传来散发着暖意的话语:“睡一会儿。” 也不知道这句话里有什么魔力,我茫然地盯着他,雪持续下着,天地间只有这个怀抱是一柄撑开的大伞,渐渐地,唯一睁开的那半边眼皮便支撑不住耷拉下来,最终我靠在袁无功肩头,贴近那沉稳的心跳,头一倒就昏睡了过去。 我以为我这一下不睡到第二日午后是轻易不会醒的,可等我再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雪倒是小了些,周身不再感觉寒冷,低头一看,却是被一块不知从哪儿出现的毛毯子裹住,身后靠着源源不断散发着热量的胸膛,我顿了片刻,仰起脸,撞上半个小小的尖削下颔。 “我们……” “簌——砰!!!” “砰!!” “砰砰砰!!!” 后半截话被尽数打断,我下意识侧过脸看去,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一朵朵烟花正从那里升起,在空中绽放开,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而在焰火做就的花朵开到最盛后,流星般的碎屑也四散开,在黑夜中是那么明亮,到了刺痛人眼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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