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路过的大娘随口揭了路嘉的底:“朝霞路十年前就重建了,那儿现在全是写字楼,要找小吃,得去沿江找——喏,就从前面那个巷子下去,外地人跟着导航也找不到这些小路。” 游客男女忙道谢,手挽着手离去了,大娘手里拿着旱烟管,眯缝着眼大口吞云吐雾,那白雾在半空颤颤散开,犹如一场破灭的海市蜃楼,幻象丛生,遮住路嘉的脸。 他俩并肩在树下站着,晚霞涂抹了云彩,街边的路灯毫无预兆亮起时,烟叶也燃烧到了尽头。 “后生。”大娘冷不丁道,“给,拿着。” 她在路嘉手里放了枚老牌子的奶糖,也不说别的,捶着自己的后腰扭头进了路边的茶馆,路嘉看了看糖,撕开包装纸含到嘴里去了。 走到山下时,他嘴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儿甜味,咂摸了两下,路嘉抬头仰望,这条通往寺庙的山路有一千九百九十九步阶梯,作为休闲运动的距离稍嫌远了些,但白天这条山路上依旧人来人往,求神拜佛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数不胜数,毕竟人力渺小,心愿只能寄托给冥冥中的神灵,祈求菩萨,祈求佛祖,祈求命运能对凡人多加恩泽。 路嘉之前也来过此地,那张特意求来的平安签还在他的口袋里。 ——希望父母身体健康。 ——希望父母万事无忧。 ——希望父母长命百岁。 可对着一尊泥偶呢喃心愿,又有何意义?若论起对神灵的信仰,经历过生死的路嘉比任何人都更深信不疑,可路嘉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求神不如求己。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祈求。 “赵小姐是对的,我应该向前看……我也是在这么做,但是……但是我……” 说这些也都是没意义的,谁也不会听见,谁也不能真正明白。而造成如今他这番境地的也不是别人,正是路嘉自己。 所以他终究是无数次地沉默了。 良久,路嘉抬步走上山道,拾级而上。 天越发晚了,尘世的喧嚣也渐渐被他抛得很远,只有树冠深处响起鸟儿拍翼的声音,走到一定高度,他向下看城市,看那些晕染开的霓虹灯,看霓虹灯下拥堵的车流,看大朵大朵升起的烟火,他就那样驻足看了很久,继续顺着梯子往上爬。 不知走了多久,路嘉有些累了,撑着膝盖直喘气,还是缓不过劲,他就跪下来,跪在泛着苔绿的台阶,佝偻着脊背平复吐息。 “……如果……如果你在听……如果你能听见……”大山深处,他说道,“再跟我做一次交易吧,这次,我拿我的灵魂来换,我用我死后的灵魂,我今后轮回转世的千万次人生来做交易……神啊……” “神啊……” “求你,让我、让我再看一眼吧……” “让我再看看他们,一眼也好……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我把我的灵魂献给你,多少任务我都会去完成,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归于虚无……” “请您……再垂怜我一次吧……” 他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沾染了青灰的污痕,可他全不在乎,只是执拗地跪倒在地,浑身发颤,接着他踉跄站起,爬上一阶后又再度跪下。 跪下,叩首,起身爬上台阶,再行跪拜,如此反复,直到一千九百九十九步。 直到他爬上山顶,站在寺庙前。 那棵系满红签的巨大榕树沐浴在晨曦中,撞钟声起,惊得群鸟飞出山林,新的一天到来之际,路嘉想起赵姝童的建议,她让他从零开始和人建立关系,不要困于过去,不要畏惧改变——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生永别,来世再见。 这条路虽远,虽险,他也会一直走下去,他会怀揣着无限的希望,等待着道路尽头的重逢。 “不过是从头再来。”路嘉笑了起来,“多少个十年,我都等得起。” 他转过身,准备原路下山,却发现在初阳的照耀下,那最高的一级台阶上,莫名多出个小小的襁褓。 襁褓里,则睡着个刚出生的婴儿。红皮肤肿眼皮,一撮胎毛,活像个光秃秃的小雏鸟。 路嘉:“……?” 等会儿,主神,你到底拿我的灵魂做了什么交易? “保温箱——!不对得先喂奶,奶,哪儿有奶……这孩子绝对是刚剪脐带吧!皮肤都还是湿的!救命啊主神你打哪儿偷的孩子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啊啊啊!”
第399章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路嘉相亲大业未成而先有一娃……这是热腾腾的娃娃!刚出生的男婴啊! 能咋办!他还能咋办! 他就仿佛是任何一个被公司派遣到海外的倒霉员工,留下三位娇美妻子在家独守空房,本来想跟移动公司商量让老夫老妻隔空搞个网恋,价钱什么都好说……结果公司表示好的亲,没问题亲哦,转手就给他塞了个孩子。 这究竟是人性的沦丧,还是道德的泯灭? 想要生活过得去,头上总得带点绿,从此,路嘉就成为了比有房有车人士更高一阶的人生赢家——他!有!娃! 总之先抱着襁褓狂奔二十公里,赶到最近的医院急诊科,趁着婴儿被护士们接手的空档他赶紧打电话:“喂爸!您现在有空吗?麻烦您能不能来中心医院一趟……不不不您冷静,我没出车祸,是这样的我跟您简单解释一下……您可能要有孙子了。” 电话里,路致远沉默了三秒,冷静发问:“从哪儿拐的?” 这就得问主神了。 ——这孩子到底哪儿来的啊! 由于孩子太小需要专业人士照顾,便暂时放在医院没带回家,路嘉这头则是为了替他找父母差些飞断了翅膀,中途歇了口气抽空去医院,孩子顶着毛绒绒的胎发在保温箱睡得呼噜呼噜的,没心没肺看着可憨实了。 就是瘦了点,小脸儿没那么圆,皮肤还有些发皱,看着还是像受了虐待的雏鸟。 “你爹妈现在肯定在找你……主神这都干的什么事儿……” “你的家在哪里呢,我想送你回去,虽说养你也没问题……但你也有自己的家啊……” “唉……” 絮絮叨叨,把人家孩子硬生生念醒了。 这还是路嘉第一次看见他清醒的样子,别说,真别说……挺丑的。 “孩子五官长开哪儿能那么快,我看他就很标志,以后多半是个小帅哥!” 即便得了护士长这句保证,路嘉仍难掩忧色,生怕自家孩子……别人家孩子输在了起跑线,而小雏鸟机灵得很,转了转漆黑的眼珠子,啊啊伸着小手要来挠胆敢对他颜值略有微词的路嘉,让孩子挠一下问题不大,但路嘉怕自己身上不干净有细菌,便谨慎地退了一步,转头对护士长说道:“这段时间麻烦你多费心了。” 寻人启事的传单还没贴完,路嘉出门前,余光瞥见婴儿还在保温箱里伸手,像是想要捉住他离去的衣角。 当天晚上,路嘉接到医院的紧急来电,说孩子失踪了。 ——失踪了?! 不是,他那么大个儿子呢,尽管本质不是他儿子,但基本就可以算作他儿子了啊!监控在哪里,警察又在哪里,抓到人贩子究竟能不能就地击毙啊啊啊! 不眠不休全城搜寻三天,期间动用警力若干,鸟力若干,均未果。 黑眼圈快垂到下巴的路嘉:“……” 他是真想骂人了。 孩子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孩子失去得也太快,就像一场梦。 回家后累得不行的路嘉倒头就睡,一觉睡到隔天中午,醒来后不记得梦见什么了,但心里却有种微妙的预感,盯着天花板许久,他试探着揭开被窝,失踪三日的孩子趴他胸口,用吐泡泡喷他一脸口水的方式热情地和便宜爹打了个招呼。 “啊噗!” “……” “噗……?” “…………” 父子相对沉默数秒,路嘉沉稳地抹了把脸,扶着孩子后背坐起,继而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妈!家里有奶瓶吗?!” 奶瓶到位了。 尿不湿到位了。 拨浪鼓也到位了。 路致远:“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可以和你们分享。” 徐百惠:“说吧。” 路致远:“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孩子大名就起作路知还,如何?” 徐百惠:“不错,这孩子脸上的痣也很有特点,小名便叫他红红吧。” 路嘉:“他是我儿子,至少小名让我来起吧,我想叫他阿凤……他毕竟是我捡回来的儿子啊……” 路致远与徐百惠默契地无视了路嘉微弱的抗议。 路致远温和地:“红红。” 徐百惠怜爱地:“知还。” 孩子睡在沙发前的摇篮里,抱着奶瓶嘬得尽兴,闻声很给面子地摆了下手,以表朕已阅。 事情就这么定了,毫无路嘉插嘴的空间。 趁父母又开始讨论什么时候给孩子上户口,路嘉悄悄凑到摇篮边,同儿子小声抱怨:“阿凤这个名字哪里不好了,明明就很合适……这三天你都飞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也会飞吗,不要吓爸爸啊。” 婴儿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倒在他的小枕头上,见他嘴边沾了圈奶渍,路嘉含着笑,伸手想给他擦干净—— “……嗯?” 方才兵荒马乱路嘉没来得及好好观察,三日不见,孩子似乎长开了些,他皱巴巴的皮肤变得白净无暇,那双不带杂质的眼眸像一面平滑的镜子,忠实地凝视着陌生的人世,倒映出路嘉吃惊的脸。 一旁,徐百惠出声询问道:“怎么了,嘉嘉?” “不是,我才看见……我才发现,他眼睛下面……” “你说那两颗痣吗,挺特别的,所以叫他红红啊。” 路嘉顿了顿,他拇指犹豫了半秒,还是抚上了婴儿稚弱的脸颊,几乎是在他触碰到对方的瞬间,孩子就眯着眼努力地往他指腹上蹭了蹭,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也充满依恋地抱住了路嘉的手腕。 “啊。”婴儿笑起来,细细地叫着,“啊,啊。” 可路嘉难得没有理会孩子的呼唤,他低垂眉目,从眼角到鼻梁,对待稀世珍宝般一寸寸小心翼翼抚摸着孩子,最终,在婴儿咯咯的笑声中碰到了那两颗隐秘的红痣。 那两颗分别落于孩子眼下的红痣。 哗啦啦。 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因何而起,落地窗外明媚的阳光中,有飞鸟展翅之音。 “嘉嘉?怎么了嘉嘉,你哪里不舒服吗?哪里难受吗?” “没有,妈妈,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只是……” 婴儿歪歪头,真如是具有某种雏鸟情节,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遇见的第一人是路嘉,他便认定了路嘉,路嘉把他扔在医院,他就要想方设法找过来,他总是看着路嘉,拨浪鼓轻晃时,小蝴蝶小蜻蜓的玩具在头顶摇摆时,他也总是要去寻找坐在不远处,属于路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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