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收回看向森林的视线,说,“是吗?” “相信我!以后我只当你一个人的阿药,你喜欢我什么样,我就会成为什么人,旁的事我都不管了,谁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谁来我都不理,都不在乎了!” 他拽住我,不顾我衣袍染尘,只是一味死死地拽住我,他双目亮得可怕,千万只蝴蝶在他瞳孔里扇动着翅膀,前仆后继撞上了眼前燎原的大火,这份爱意堪称毁灭性,因它注定会伴随着求而不得,伴随着死亡。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有其他在乎的人,可我只有你,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了……” 他拉着我的手腕,好把脸挨进我的掌心,姿态真是讨巧极了,更不时亲我一下,急于证明自己会有多听话似的,而我静静注视了他一会儿,问:“可你说的这些话,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我笑了笑,耐心而坚定地把手抽走,我慢慢道:“你没有其他在乎的人,没有想做的事,你在乎的人都死了,你想做的事没有一件成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很可怜,阿药,你真的很可怜,太可怜了,或许从未来过这世上,对你而言会更加幸福。” “是,是这样的……所以你要陪着我,只有你陪着我,我才能活下去,才找得到活下去的意义……” “可阿药,你的不幸,到底与我有何干系?” 我双手捧起袁无功的脸颊,弯身贴近了他冰冷的眉心,我轻声道:“这样吧,在走之前,我会给你最后一个建议……反正你已经猜出了大半,我不瞒着你,没错,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往后你我再无瓜葛,你求生亦或寻死都是你的自由,强留你到今天是我一己私欲,阿药,我不是不感到抱歉,让你多活了这么久,让你多受了这么多苦,都是我不好。” 他安静地呆在我手心,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听不懂言语,懵懂愚昧的稚童。 “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而你尤甚,既是如此还不如早日解脱,毕竟你说了,你只在乎我,没了我,这个世界于你索然无味,不是吗?” “袁无功。”我握住他的脖子,温和地道,“让我来帮你吧。” 虎口卡着那鼓起的青筋,拇指按住了滚动的喉结,我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看进了那片无边黑夜,蝴蝶的扑翼声在我耳畔不住响起,那么急,挣动得那么剧烈,它们一只接着一只葬身火海,一只接着一只化作飞烟,而袁无功始终跪在我身前,双手垂地,引颈受戮,唯有长流的泪水顺着下颔滴到我手上,这份濒死的美实在世所罕见,等我意识到时,我已低下头去,隔着极近的距离想吻一吻那对单薄的嘴唇—— 直到被尔雅用力撞开,跌倒在地,我才从这阵恍惚中回神,他可不同我讲情面,是从森林中冲出,用尽气力撞上来的,还连带着他不离身的麻袋重量,我全身骨头都要在这一重击中散架,但我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见他充满恐惧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在袁无功不可抑制的咳嗽中,尔雅将人整个儿护在了身后,掩面的斗笠下依稀可见怒发冲冠,他尖锐地冲我发问:“你是想杀了他吗!!!” 半晌,我眨了眨眼。 我微笑起来。 “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只是帮他。” “他不想活,你就要杀了他吗?凭什么,谁给你的权力!” “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他的命是我救的,他是属于我的。”我笑道,“你又有什么权力来质问我,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你舍弃了他,时至今日,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同我大呼小叫,没有我,你师弟早就死在哪个不见人的悬崖下了。” 尔雅难以置信地瞪着我,我索性一手撑在身后,闲闲地绕了绕发尾,又懒洋洋续道:“况且我也是为了你好,左右你也不想活,就让我在这里杀了你师弟,好叫你们一家子在黄泉路上团聚,我以为我这是在做善事呢。” “……可我没说要羽仪跟着我走!他还有大好的人生,你费尽千辛万苦找到我不就是想救他吗,你救了他却要再杀了他,这是什么道理,你——” 刹那间,尔雅神情浮现出某种异色,他若有所思,可我没给他深究的机会,我笑道:“又不是只有活下去才是人生的唯一选择,报仇雪恨执念深重很好,放下一切归于虚无也不错,我只是希望我的夫人能永远幸福,此生无所依,将心愿全部寄托在来世未尝不是一种合适的手段。”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 “胡说八道?我哪里胡说八道,你们师兄弟可真有趣,嚷嚷着不想活了的是你们,事到临头又怪起我不讲道理,说我一派胡言,那就拿出证据来!我哪里说错了,难道他不曾独身流浪,不曾功亏一篑,难道他接下来的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吗!” 尔雅哑口无言。 我喘了口气,复而微笑:“你看,我是在帮他解脱,你要是看不下去,那我就先帮你,总之不会让你们阴阳两隔的。” 他又是一顿,胸膛不住起伏着,明显是攒有一肚子脏话要骂我,可就在这时,袁无功开口道:“师兄。” “……” 这回,尔雅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哈。”不知过了多久,袁无功道,“原来如此,你还活着。” “羽仪,我,我不是……师兄不是……” “我听明白了,我都听明白了。” 袁无功抬手,用沾血的袖袍仔细擦了擦脸,又把散乱的头发重新理好。他清一清嗓子,道:“杀了我吧。” “……”尔雅道,“我知道你怨我,丢下你这么多年不管不顾……” “杀了我吧。” “躲着你,瞒着你,让你在这偌大的药王谷,孤孤单单,守着我们的坟墓过活……” “杀了我吧。” “羽仪,我知道,我知道你怨我,你当然要怨,我、我——你本来就是我们中最善良,最贴心的那个,你心地一直都那么好,人人都说你天赋高,可我知道你不是天赋高,你是真的有一颗治病救人的心,你一直……一直都想要救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没变过,你都没有变过……” 袁无功仰头,与尔雅那垂落的黑纱对视,而除却这层黑纱,仿佛故事回到了原点,尔雅还是那个会允许师弟坐在肩头大笑的风流少年,心无烦恼,桀骜不驯,与之相对的是袁无功,他目光清而静,月光融化般在他眼睫上流淌,让人想起那个背着竹筐,抱着兔子,在凤凰木下走过的羽仪。 可他依然说:“杀了我吧。”
第382章 故事开始于三十年前。 谢从雪尚未成为日后名声响彻江湖的寒山真人,最深爱的向月仍陪伴在他身边,青春华年花前月下,那时的少女大概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会以悲剧收场,阴差阳错下她将与伴侣分离,将困守深宫,将带着无限的思念不舍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在药王谷不见天日的石洞内撒手人寰。 姬宣与姬湘,虽有不同的父亲,却都是这个苦命女子倾尽所有也要呵护的孩子,最终前者自愿放弃权柄从此镇守边疆,后者则怀抱着全部的不甘与仇恨,一步步走上了以无数人尸骸铺就的成王之路。 而易安见证了向月的不幸,袁无功见证了易安的死亡。 易安的死是秦君研制不死药的直接动力,不辨真伪的药方正是一切纷争的源泉,流浪街头的谢澄作为向月复生的祭品,被谢从雪收养作弟子,谢从雪便用一场短暂的梦,换取了谢澄的五脏六腑,赤胆忠心。 这三个天选之人的命运彼此牵连,或许即便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也会相知相识,他们会欣赏对方的才华,也会为那些冲突的观念而各执一词,他们或许会成为挚友,或许会成为死敌。 他们已经成为挚友,已经成为死敌。 所以在袁无功被我重伤之际,谢澄才会出手拦下我,姬宣也放下芥蒂允许秦君为他疗伤——所以袁无功依旧无法被感化,他到底是怨恨着这两人的,能真正打开他心结的人不会是姬宣和谢澄。同样不会是我。 我没有扭转乾坤之力,与天选之人相比我实在过于平凡,作为他们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过客,我能做到的,仅是将那个有扭转乾坤之力的人,带到他们面前。 仅是如此,就耗费了我全部的心力。 “……你从小就一板一眼的,明明我们才是师兄,却经常被你教训,七月半和八万里,他俩许多次都被你训得抬不起头……哪有你这样当师弟的,你把师兄的面子往哪里搁。” 尔雅说:“不对,不只是小七小八,经常被你训得抬不起头的人,还有我,我闯了祸,你和易安,你们两个人一起来教训我……那太可怕了,两个老古板联手对付我,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才跟你们成了一家……后来青宵入谷,被你领着来见了人,他比你听话多了,嘴也甜,那才真正是个师弟,不像你,死心眼,认死理。” “你不是最认死理了吗,我让你……让你照顾好我们的师弟,羽仪,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做到?” 袁无功无动于衷,纵然尔雅跪在他身前搂紧了他,他也一言不发。 尔雅哽咽道:“我让你照顾好我的师弟,你为什么做不到?你不是最厉害,最可靠吗,为什么只是帮我照顾师弟,只是这种小事都做不到?” 袁无功说:“我做到了。” 他目视前方,语调不带一丝半毫起伏:“青宵平安长大了,他很有天赋,若是他有意,我会让他成为药王谷下一任谷主,他的一生会平顺无忧,他会长命百岁。” “会长命百岁的,只有青宵吗?” “你只给我留了青宵。” 这句话不知何处触动了尔雅心弦,竟惹得他彻底发怒,他握住袁无功肩头一把将人用力推开,斗笠覆面,黑色的河流在两人身侧流淌,袁无功连眼睫都不曾颤动。 而尔雅高声道:“还有你!” “你也是我的师弟!是我和易安的师弟,是我们所有人的师弟!” “那又如何。”袁无功弯了弯唇角,这是他做惯了的动作,可放在尔雅面前却又说不出的讥嘲之意,“我已经活够了。” 他不看尔雅,反而看向我,袁无功轻声道:“真的,我活够了,也受够了……让我解脱吧。” 我刚要说话,尔雅便急促打断我:“他算什么!谁都没资格夺走你的性命!” “他是我相公。” 袁无功笑了,很认真地解释,“师兄,他是我的爱人,能死在他手里,是我最好的归宿。” “可他一点也不在乎你!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他差点就要杀了你!” “那样也很好,我心甘情愿。” 尔雅给堵得喘不过气,拿袁无功没法,就恶狠狠瞪我,我耸耸肩,轻描淡写:“他都说了,他自愿的,左右我无所谓。”
304 首页 上一页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