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易安极为忧郁地叹道:“说变故,其实也谈不上,一切恶果本身便是来自我的选择……” 拉长语调,一波三折。 “……”我忍无可忍,“求你了!不要当谜语人!你不急我急啊,我都要急死了,你们这帮师兄弟怎么没一个说话直接的,是药王谷的风水有问题吗?啊!你生前被人摆布了一辈子,难道死了也不思进取吗?!” 我不该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可这也确实是我的真心想法。 含糊其辞的易安,退居一隅的尔雅,还有宁愿放弃生命也不肯向前看的袁无功——药王谷的风水岂止是有问题,我简直怀疑他们是跟这儿养蛊了! 这么看来只有青宵最省心,聪明又贴心,怪不得他的命格都比这帮师兄好得多。 被我劈头盖脸吼了,易安沉默了。 就在我绝望地心想今天的对话也要不了了之时,易安道:“月夫人告诉我,便是逃到药王谷,皇后也是不会放过她,她不求自己能活命,只希望我能对她的女儿多加照拂,她也不怪大长老心狠手辣,毕竟任何人在皇家的命令前都没有话语权……她只是希望,皇后能看在她安分守己的面上,至少放过公主的性命。” “她的请求并不过分,但我拒绝了她。”易安平静地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病人被毒杀,所以自我知晓内情的那一日,大长老每送来一碗药,都会由我先替月夫人试毒,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做法未免过于愚笨,但我当时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去保护她了。” “我大概替她当了两个月的药人,月夫人的气色渐渐有所好转,我便自以为危机解除, 放松了警惕。” “直到那一日,送药来的人不再是往常的童子,而成了小君。”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可到底仅是长长叹息,那似有若无的愁绪掠过我的脑海,在太阳穴边汇成冰冷的凶器,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时机。 我忽然后悔了,我不该强行凿开易安的心防,逼他面对自己的死亡,可我没有出声,又过了很久,易安续道:“大长老想要连同我一并毒杀,毕竟我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我身处怎样的困境,我并未对外提起,可羽仪那孩子早慧,他还是看了出来……羽仪与我说过,若想彻底躲开大长老的耳目,非得假死一回不可,适量的毒与麻药,假死,再还魂,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那一日,小君送药来,我听他提了一句这药是羽仪主动提出调配的,我就清楚时机已到。以防万一,要做的交代我也留给了尔雅,我便如平日一般将药接过来,当着小君和月夫人喝了下去。” “……我就这样死了。” “……”我说,“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身后,屋子里那阵吵闹的动静渐渐小了下去,秦君和袁无功一个体弱一个伤患,都不是正经能干架的主,先前嚷嚷的功夫也够他俩回味了。 阴霾天空下,雪落无声。 “……羽仪配的确实是假死药,虽他的行动早在大长老的监视中,羽仪却有瞒天过海的本领……不是羽仪那里出的问题。”易安仿佛伤心到极致,他这样的温润人物情绪总是内敛,但我从他的语调中听见了哽咽,“太傻了,小君……他也想救我,他也看了出来,他们两个明明是关系很好的师兄弟,却总是不会直白表明心意,小君不信任羽仪,羽仪也不会主动和人拉近关系……阴差阳错,阴差,阳错……” 他再说不下去,道:“你自己去看吧,对不起,我不是不肯据实相告……我是真的,我说不出口……就像是个笑话,我也好,小君和羽仪也罢。” 我还没弄明白怎么个让我自己去看,眼前就是毫无预兆地一花。 如同悬崖边一脚踩空,强烈的失重感瞬间抓牢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闭上了眼,可当无限的下坠消失后,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屋子里。 而年轻许多的那两人,就在离我不远处。 果然只要袁无功不发疯秦君不扭曲,这师兄弟是一个赛一个的清秀漂亮,当然相公眼里出西施,秦君就是长成朵花,那也不能跟我家二夫人相提并论,问题在于,我二夫人一头一脸血啊?! 秦君手里握着个尚在滴血的花瓶,神情狰狞气喘吁吁——密室,对峙的二人,这人赃并获,当场就可以结案了! 好家伙,合着我二夫人额头上那个疤,就是你小子给砸的啊! 没等我发作,凶手竟先一步发话了:“……没良心的白眼狼,你怎么有脸站在我面前,啊?你、你怎么有脸……你怎么还有脸活着!易安死了,你知不知道,易安已经死了,他死了!!!” 那根本就是诅咒。 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直面敞开的幽冥,羽仪仍是一动不动,代替他言语的便是那道血流不止的伤口,终于,他抬起眼,望向了泪流满面的秦君。 “我也很奇怪,我怎么还活着。”他轻声说,“明明只有我做得到,明明有些事,只有我才做得到……但我搞砸了,一塌糊涂,我……我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说着,羽仪靠在墙边,像是被谁抽走了脊梁骨,但秦君并没有发泄完毕,他眼珠布满仇恨的血丝,他咬牙切齿地道:“不,你做得很好,你不愧,不愧是长老口中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活死人肉白骨算什么,你能让人心甘情愿死在你手下!你知不知道,易安接过那碗药时是什么反应,他看着我笑,他还说对不起——那分明就是遗言!他知道自己会死,他知道你会杀了他!他就是个傻子,从来只晓得对人好,却从来不懂得如何关心自己,他那么爱你——他明明那么爱你!” 羽仪说:“我知道。” “他爱你,爱你们这些师弟,在易安眼里,你们的安危永远排在第一……但我不在乎这个,我只是想保护他,如果他不懂得如何自保,就由我来保护他,我发过誓了,无论是谁,哪怕是师父,我也不会允许他伤害易安……我明明发过誓了……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 羽仪的呼吸本就极轻,但在听见秦君说出保护那两个字后,他的呼吸声猝然消失了。 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表情,死死盯住了秦君。 “你是怎么保护他的。”羽仪舌尖都在发抖,“你究竟是怎么保护他的!” 不怪秦君被骇得六神无主,换做任何人对上此刻的羽仪,恐怕都只会落荒而逃。 更何况羽仪又说了一遍:“回答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秦君整张脸都发青,他似乎对羽仪暴涨的气焰感到难以置信,但他紧咬的牙关还是在威压下泄出几个字:“……假死药……!” 哐当。 尘埃落定。 我听见易安在我身后道:“要制作一副假死药并不容易,需要适量的毒与麻药,配比半点不能有差错,小君和羽仪都是药王谷最优秀的弟子,就连他们要做这种东西,也得耗费许多心血进去。” “人参杀人无忌,黄连救人无功,药也是毒,毒也是药。” “我知道羽仪会利用假死药来救我,我的事瞒不住他,但小君本性单纯,我不希望他卷入这些是非,所以对他,我什么都没说。” “……我瞒着他,他自然也会瞒着我。” “这么看来,我的死与他二人没有半点干系,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这词儿我熟。 我还在琢磨着我经历过的那些破事儿,和被师弟和爱人无意中联手坑害的易安比起来,到底谁倒霉得过谁,羽仪那头就又有变化了。 秦君是撕心裂肺地质问,羽仪则是仰着头,撕心裂肺地狂笑。 边笑,边用两只手胡乱地抓挠着脸颊与头皮,伤口流下的血顿时涂抹得到处都是,说实在的,我之前总是有点不能把这个不食人间烟火,一举一动带着仙味儿的羽仪,和我那肆意纵情放浪不羁的二夫人对上号,总感觉这俩之间差出十万八千里……但那都是之前。 羽仪——袁无功似是终于笑得没了力气,他嗓音沙哑,拖着调子,慢慢地道:“对,是我害死了易安,所以呢,你要替他报仇吗?” “你以为我不敢?” “那就来!来,杀了我!易安因我而死,不杀了我,他黄泉路上也不会瞑目!来啊,来!” 他便逼上前去,全无畏惧,目眦欲裂,秦君却踉跄后退,他手中花瓶脱手碎了一地,秦君用力在袁无功肩上推了一把,逃命般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于是这间屋子里,就只剩下我和易安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灵体,以及还在流血的袁无功。 滴滴答答,没有尽头。 在我沉默的注视下,袁无功毫不在乎地踩过锋利的瓷片,慢吞吞来到门边,他眯缝着眼看向檐外的晴日,阳光便落在他眼底,溅起小小的水花。他一身狼狈,模样着实可怖,日后药王谷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王雏形可见一斑。 可他没急着去吓人,先扶着柱子,慢慢地蹲下来,然后抱着膝盖不动了。 我走过去,想试着碰一碰他,手刚伸出去就僵在半空中。 他哭了,像没长大的小孩子一样。 作者有话说: 就是那个很经典的案例,甲乙在彼此不知情的前提下各往饮料里加了不足以致命的毒药,结果丙喝了死了,问该怪谁。 秦君认为自己后加入的那份假死药很安全,易安既然死了那肯定是药本身有问题,羽仪也以为是自己不够仔细算错了剂量,听秦君一通嘚啵儿,他悟了,紧跟着崩了。 沟通的重要性——又呼应主旨了不是。
第367章 不能怪易安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死亡顾左右而言他,我估摸着这世间能死得像他这么乌龙的倒霉蛋,也找不出来几个了。 看着袁无功蹲地上涕泪横流形象全无,我试着代入了一下他那时的心境,觉得换成我真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好像能理解二夫人这些年的作死作活了。 而易安也看不下去自家师弟那哭得红通通的小脸儿了,二话没说便带我出了记忆。 “……”我吞吞吐吐,“怪尴尬的哈,你说这事办的……明明都是好心,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易安不吭声,我自觉过分莽撞伤了他的感情,绞尽脑汁还要琢磨个几句宽慰的好话,易安却出乎意料的镇定,他态度坚决地道:“不应该让羽仪担下罪责,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不该来当这个恶人。” 他这么说了,我只能应道:“是,应该如此。” 易安又问道:“你能帮我吗?帮我澄清他们二人之间的误会,他们不该再这么继续争吵,仇恨彼此了。” 这么恳切,这么坦然,就跟刚才被撕开旧伤的人不是他似的。 所以我拿易安这类人没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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