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站定,嘹亮的唱腔也就拉开了夜幕。 “莫真是天上人间不相似,神君仙子多无情,我一小小郎君,如何留得住这刹那间的皎皎月光!” “休要胡言!我住在那宫阙深深十三重,离你这浑人更有足足九万里,若他日扶摇长风与你相伴,王母娘娘美梦正酣,或许可来瑶池与我一见。” “九万里扶摇长风托不起这肉体凡胎,娘娘手持金簪偏将你我二人拆散,今日得遇瑶池仙子终究阴差阳错,早知有此一难,却不如——唉!” 观众敛声屏气,尽管多数人早已知道故事的结局,却仍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戏台两侧挂着一个个大灯笼,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连那天上的月华都因此失了几分颜色。 我抬起头,看向那跪倒在地捂着心口的药师,以及背对他而立,雪衣飘飘,不似红尘中人的仙子。 风起,灯笼轻轻摇晃。 “有情无情,潮起潮归,非是我能自制,便是明月远在九万里,可明月也正在我手心……” 乌云聚拢,群星黯淡,我张开嘴唇,无声地与那药师念出了接下来的戏词: “怀抱这一腔爱恋,我摘下那九天明月,是非对错难再辨,只望年年岁岁如今朝,仙子与我至死常相见。”
第353章 很多事情,我不是真的不懂。 装聋作哑,闭目塞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无论是谢澄的断剑,姬宣的苹果,亦或袁无功见血封喉的猛毒,它们究竟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我不是不懂。 我不是不懂。 但我不想懂。 台上,戏已唱到了高潮处,那药师私下盗走了蕴有仙子法力的羽衣,生生逼得对方困于人间,再也不能回到九重天外的故乡。 这和我当初讲给袁无功的故事是一样的。 我告诉他,仙子迟早有一日会离开这里,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袁无功也告诉我,若他是故事里被抛下的凡人,那他会用尽腌臜手段,迫使心上人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言出必行。 药师:“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你我也曾游园踏春,三杯女儿红,鸳鸯交颈,然则韶光飞逝,春去秋至,万般痴情皆做了尘泥!” 夜风凄清,爱恨淋漓,饰演药师的戏子委实好功底,几句唱腔层层递进,便真是铁石心肠也该为他动容,他情真意切地呼唤着身前那背对他的仙子,一再祈求,一再盼望对方回头。 而仙子此刻也一身平常打扮,失去了流光溢彩的羽衣,被封印了毕生法力,仙子也就成了凡人。 逃不开药师的求爱,仙子总是隐藏在云端的身影显得窈窕可亲,而当他终于侧首,施舍给药师眼神,那张美丽的脸上也写满了痛苦与迷茫。 仙子:“四时轮转,沧海更迭,千年长生未见春,那月宫高远,月宫冷寂,枕月眠风,不过是一场清梦一场雨……” “这俗夫着实可恶,他痴心妄想,不知天高地厚,他将死后不入轮回,他将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我为鱼肉,他为砧板,娘娘不日便会觉察此端异变,姑且由得他纵情,终叫他后悔莫及!” 这便是这出戏的第四幕,仙子无可奈何与药师做了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先是满腔愤恨,时时念着取回自己的羽衣,可时日渐长,仙子的态度也有所软化,醉后恍神,竟也在心里念着此世与药师地久天长。 凡间有春日宴,天庭没有。 凡间有情郎眼,天庭没有。 我身边一个小姑娘吸着气,和她的同伴低声感叹:“换我也不想回去了,虽然药师最开始是不该那样做……但他们确实是相爱的啊……” “一步错,步步错,就算相爱,过去的错误就能全部掩埋了吗?” “可夫妻不就这么回事吗,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哪能将账一一算清。” 我觉得她俩说的都挺有道理,只是有两点没说对。 药师仙子或许是爱着彼此,但他们并没有相爱。 夫妻之间的糊涂账是难以清算,但难以清算,不等于无法清算。 就算如此—— 我看向台上,仙子托腮,正微笑着注视药师,二人围着一点烛火,在夜深人静说些闺房里的情话。 “……” 我又不想知道这出戏的收尾了,我杵着拐杖,艰难地想挤出人群离开此地,可这人山人海,我一个瘸子不被绊倒就很不容易,花了许多力气才勉强挤到外围,我最后侧目看了眼戏台,便打算返回客栈。 但我心神不宁,这一回头便不慎撞到别人身上,我晃了三晃,千钧一发之际眼看就要头朝地摔个鼻青脸肿前,我的脖子突然一紧,竟是被人拽着后衣领子,生生提了起来。 “还好吗?没事吗?” 那人身高比我略长,他分明是说着关心我的话,手上动作却很没数,提着我在空中抖了抖,又凑过来观察我的脸色。 “走路仔细点,腿脚不便就不要来人多的地方,再给撞倒了就没办法了。” 不明来由的,我心尖犹如是被谁毫无预兆地拧了一把,刹那间呼吸都停了,这时我也让人重新放下来,原是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对方面容被垂落的纱帘遮得严严实实,可他体态很好,站在我跟前很有种洒脱气质,说话也跟唱戏似的抑扬顿挫,这种人不敢说一定会招大众喜爱,但毫无疑问,他一定能让每个见过他的人印象深刻。 我看他,他也透过纱帘看我,某个瞬间,我以为站在我跟前的是袁无功。 而当他拖着长调,笑着开口时,错觉就更加强烈:“小兄弟,你这么盯着我是做何意?” 我这才察觉自己已探究地望了他许久,我收回目光,含糊道:“撞了你,你有无大碍?” “被撞一下就能有大碍,那我也不必行走在外,专心致志瘫在床,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人算了。” 声音也很好听,可这确实不是袁无功,他和袁无功很相似,可他并不是我的阿药,我低下头,道:“没事就好,那我先走一步——” “你不看完这出戏么,正到关键时候呢。” “不看了,我不想看,你慢慢欣赏,我——” “且慢,且慢。” 我又被人从后拉住了后衣领,幸好我走不快,这一下才没被勒得吐舌头,男人施施然收回手,不怎么走心地先道了句歉:“家中过去幼弟甚多,收拾惯了他们的烂摊子,有冒犯之处勿怪。”继而迅速进入正题,“你是旅客吧?从哪个方向来的?” “……” 我沉默片刻,随口胡诌:“从中原过来的,我有个姨母住在这里,多年不见,我来看望她。” 男人也沉默了。 我:“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先走了。” “对不起,是我太无礼了,让小兄弟你有了戒心。”他态度陡然变得诚恳,“小兄弟面善,我并无他意,只不过想问你是不是从南面来的,江南一切可还好,但不管怎么说,是我冒犯了。” 他退开半步,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旅客。” 男人简短道:“打扮,神情。”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没说实话。” 这话一出,他顿时笑了笑,戏谑地道:“爱说谎的人,总能看出别人是否在说谎。” 完了,袁无功的既视感更强了。 等一下,别不真是我二夫人吧,戴着个斗笠掐着声音,他有必要千里迢迢跑我这儿来演戏吗?……这好像是他做得出来的糟心事。 怀疑的念头刚生,好巧不巧,这人又喃喃了一句:“……真像。” 见我满脸写着警惕与疑惑,他便摆摆手,也不再接着往下解释,自顾自朝戏台的方向去了。 他这一走,反而弄得我措手不及,不过也是,哪儿能逮着个人就说成是袁无功呢,看来是我最近太着魔,太记挂着二夫人了。 我这么琢磨着,正准备重新迈开步伐,脑海中失踪了多日的易安,忽开了口。 他道:“刚才这个人……” “什么?不是吧?真是阿药?” 易安没理会我的惊愕,事实上他显得比我更震撼,在被我连着追问几句后,他才有些迟疑地道:“不,应该不是……应该是我认错了……” “我觉得你没认错,我也觉得他就是袁无功。”我坚定地跟易安说,“他来就来了,怎么还跟我装陌生人呢,没关系,我这就追上去跟他把话说清楚。” 易安:“啊?他是羽仪吗?” 我:“啊?他不是袁无功吗?” 易安:“……” 我:“……” 我俩的脑内交流似乎出现了一定的障碍。 半晌,易安道:“我是觉得他很眼熟,但他应该不是羽仪……但他也不可能是……他和我一样,他不是也已经……” 吞吞吐吐,语焉不详,我身边的谜语人再多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我当场截住易安的话头,单刀直入:“所以你觉得他是谁?” “……” “怎么,不能说吗。” 易安道:“不是不能说,可说出来也没意义,我把他认成一个早已过世的故人了。” “有没有意义我来判定,你直说。” “……”易安语气凝重地道,“我觉得刚才这个人像是我二师弟尔雅。” “……” “那口吻,那气质,十成十就是尔雅,虽然我不知道尔雅那孔雀开屏的性子怎么舍得给自己戴幕篱,但我是他师兄,我不会认错自己的师弟,可你又说尔雅他们早就过世了,我……” 又是半晌。 易安:“你确定尔雅他们早已过世吗?”
第354章 我是怎么确定尔雅等人早已过世? 这不是明摆着吗,青宵亲口告诉我他师兄们尽数葬身江北,袁无功更是成天要死不活的德行,再加上我还去他们墓前拜祭过—— 等等,说起来,除了易安本人确实有副棺材外,尔雅他们所谓的坟墓,都是衣冠冢啊? 心下惊涛骇浪,但我还是本能:“怎么会?如果你师弟他们还活着,那为什么至今为止都不肯出现,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易安默了默,他冷静地道:“在发现谷主默许大长老私下进行人口买卖后,我嘱咐过尔雅,让他想办法带师弟们离开药王谷。” “就算是这样,那他们也没必要近十年杳无音信——对了,既然要走,为什么不带上袁无功和青宵,他俩不也是你们的师弟吗?” 易安:“或许是尔雅判断,让他们留下会更好,毕竟药王谷再也没有比羽仪小青更有天赋的弟子,让他们留在师门接受培养与照顾,总比跟着师兄四处流浪强。” 从逻辑上说得通,可情感上我完全不能理解。 在人群时不时爆出的一阵叫好声中,我对易安道:“那我家阿药这些年受的苦,都白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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