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满新鲜水果的盘子多半是石老的主意,想借着果实的清香来为病重稍作掩饰,毕竟姬宣不太喜欢熏香,他是隆冬数九也不需要热茶,不需要炭火的苦行僧,皇室中人的奢华习性一直都与他无关。 我不知道是如今的摄政王过惯了好日子失去警惕心,还是他病得太重,姬宣仍是没有醒来,脸微微偏向一边,纤长发丝顺着削瘦明朗的下颔线滑进衣襟里,那颗过分突出的喉结浮在细细的青筋边,想要将它捏得粉碎再简单不过——我要杀姬宣,一眨眼的时间都用不上。 但杀一个病人没什么意思,更何况这个病人还是睡着的,我替他将只盖到胸口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就侧身坐在床沿边,又看了他一会儿,他无意识侧过脸,似乎是不太舒服,疲惫地倒进枕头的另一侧,几缕发丝粘在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我将其理到耳后去。 一时屋中只听得见姬宣那比平时要急促些的呼吸声,高烧的人都是这样,我以前也算受过病痛的磋磨,我知道生病的滋味,生病的时候,会觉得世界上只剩自己一个人,孤独比病痛本身更可怕。 仔细想起来,我好像还是头回看见一个因生病而虚弱的天选之人。 所以姬宣为什么会生病,他会受伤,会流泪,会死,可他不应该会生病。这件事太奇怪了。 姬湘登基,战事已平,就是边境偶有骚动也不会是姬宣的对手,他该心满意足了才对,他从小到大不就是渴望这一天么,保护至亲,保护百姓,姬宣已经得偿所愿了。 我正漫无目的思索着,他脸似乎更红了,薄薄的眼皮染了脂粉似的,身体上升的热度催着眉心也蹙起来,那副模样很可怜,我弯身将耳朵靠在他的心口,隔着被褥与衣裳听里面的动静,可惜就算在药王谷住了几日我也到底不是医生,我不会治病,不明白这种无精打采的心跳声意味着什么。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来药王谷了,药王谷不会让堂堂摄政王死在自己的地盘上,姬宣总会被治好的,治好了病,他也很快就会离开。 也许这就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 姬宣对我的记忆大概还停留在战场上我扬了他娘的骨灰……唉,其实我也不想给他留下这么糟糕的印象,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走向末路的夫妻也可以有个体面的收场,可就算姬宣记恨我一辈子,在这点上我也毫无办法。 情况确认完毕,他是生病了,但身边有很多可靠的人照顾,姬宣会好起来的。 趁着石老他们再回到这个房间前,我起身欲回山,但就在这时,姬宣的呼吸变得更沉了,不止是呼吸,尽管很轻微,我听见他在艰难地喘气。 我回过头,看见自己的一截衣角被戴有玉扳指的手紧紧攥着,当然这个紧是对病人而言,他用尽了气力,指节泛着力竭后的青白,这么辛苦了,我却只消轻轻一抽,就让他再也抓不着。 “……”他嗓子眼里喘出我听不懂的呼唤,左右跟个病得神志不清的人没话好说,但我还是问道:“要喝水?” 那喘息又大了些,嗬嗬着,像水底冒出求救的气泡,我看了看冷透的白粥,转手去摸茶壶,幸好茶壶里还是热的,我就着他喝空的药碗给他倒了杯水。 他没接,他只是很缓慢地抬起手,往我这边探出来,我垂眸看着这放了慢镜头,可笑至极的动作,在他快要碰到我时,往后再轻轻退了一步。 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很眼熟,我想装作没看见,便把视线移到一边去了。 姬宣眼睛只是勉强瞠开,密密睫羽遮住了底下挣扎的微光,他下巴磕在床边,是一柄桃花色的铁钩,他太累了,无往不胜的将军竟是狼狈到全身就只能靠着脖颈来发力,苍白肌肤表面鼓出蛛网般的痕迹,那只来抓我的手终是猝然从半空垂下。 咕噜咕噜。这回我听清了,他没在说话,是喉咙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响。 “别动了,好好睡。”我说,“做个美梦,我先走了。” 我不再看他,自顾自往门口走去,没走出三丈远,我的后脑勺忽的传来痛感,砸得没有半点防备的我往前倾了倾,随后是闷闷的一声响动,我抬手揉着头看去,一个小小的苹果骨碌碌从我脚边滚开了。 得亏是个小苹果,得亏姬宣病重体虚,不然这一下兴许得把我直接砸得晕过去。 我捡起苹果,姬宣上半身已完全地跌出了床沿,蜿蜒的长发在地毯铺出旖旎横生的纹路,被褥跟着被拖下来,他伏在自己造就的狼狈中,像个因执念而生的艳鬼,打翻的果盘歪在小柜边,又一个表皮柔滑的雪梨滚下来,然后是成串的葡萄,紫莹莹的,比挂在贵人颈间的珠玉更脆弱,瞬间就在姬宣身边散开了。 而我手里握着他情急之下砸向我的苹果,小巧艳红,不到巴掌大,咬下去的口感定是脆生生的。 我上下抛了抛它,想起青宵先前告诉我的事。 玄凤为了尽早结束我的痛苦,强行挖出了闻人钟的心脏,是袁无功寻回了它,将它物归原主。 我不后悔为姬宣和谢澄赔上一条命,说到底我的死实乃咎由自取,谢澄见过我断臂,袁无功见过我剜心,姬宣却对我经历的种种一无所知,我不是说要他向我道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为姬宣死去的命运早就注定了。 可他仍一无所知。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一样,我又明白姬宣什么呢,至今戴着我送的玉扳指,又莫名其妙生了重病,姬宣心里在想什么,我永远不会明白。 我走过去,蹲下身,将苹果轻轻放在姬宣无力摊开的手里。 权当替代那颗未能让他亲自触碰的真心。
第253章 左右都下山了,我就去附近小摊上给白芷买了点小礼物——都说送女孩礼物是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之一,看白芷性情大约也不会喜欢脂粉香钗,我琢磨来琢磨去,给她带了点茶叶,又往里塞了几块精致茶点。 提着包装好的礼盒走出店,我遥遥向客栈的方向看了眼,姬宣病成那样,等他清醒过来,自己都不会相信在病中看见了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只会当成是场短暂的梦,而他能这样想,就很好。 “喵~” 小腿忽传来柔软的触感,我低下头,一只黑猫高高竖着细长的尾巴,在我两腿间悠悠闲闲来回绕了几圈,便端正地坐下,它漂亮的碧眼一个劲儿盯着我看,又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甜腻得齁人的叫声。 叫完了就人立起来,扒拉我装了茶点的小包袱,好像刚才的问候只是和我客套客套,我忙将茶点举高了些,道:“这是要送人的,不能给你——等等,小混蛋,你看起来很眼熟啊?” 我弯下身,在它后背摸了摸,又去挠那个毛绒绒的下巴,它相当配合地抬高了脑袋,呼噜呼噜着在我掌心里蹭起来,这副撒娇弄痴的小白脸作态,定是我之前抱去看戏的那只猫没跑了。 既然是老熟人,那就没说了,我不知道猫能不能吃点心,可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给买点小鱼干还是问题不大,它十分灵性的跟在我脚边,等我买了零嘴要喂它,它居然不吃,就是那样安安静静看着我。 “怎么回事,不就是跟我讨吃的吗?” 说着我疑惑地往自己嘴里放了条小鱼干,它这时又高声叫起来,开始急促地用爪子拍我的手腕,跟我抢了它吃的似的,索性力道不大,也小心收着指甲,我弄不懂这小畜生千变万化的心思了,最后只好把鱼干从中掰开,它一半我一半,这事才算得到妥善的处理。 “吃饱了吧?” “喵~” “行,那我走了,你自己认得回客栈的路吗?” “喵。” 我拍拍手站起来走人,猫一直跟着我,我走它就走,我停它也停,都快到山门口了,它还是不近不远地跟在我身后。 “你走错方向了,客栈在那边。” “喵。”它听不懂我的话,开始拿脑袋软绵绵地顶我,“喵。” 这一刻,我不得不认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仿佛被它赖上了。 守山门的弟子跟我也算混熟了,他看我带着只猫回来,不由失笑:“上哪儿弄来的?” “我是被讹诈的。” “扔了呗,你平时哪儿来的时间养宠物,这漫山遍野的野果,饿不死它。” 猫没骨头似的倚在我胸前,听了这话,我下意识就将它扑棱棱的耳朵捂住了,弟子顿时一脸牙疼:“完了,你扔不掉了,你已经有牵挂了。” 我:“……不,谁说扔不掉的,等我给它找个下家,我就撒手不管了。” 我倔强地抱着猫预备到处问人,姬渊老远就瞧见了我,也是一脸牙疼地走过来:“你这又是被什么东西讹诈上了?” 这话说的,显然很清楚他自己就是上一个讹我的小白脸。 “外面捡的,对了,帮我问问你那个院子的师姐,有谁愿意收养猫?” “问倒是可以帮你问……” 他嘟囔着,就要伸手随便摸一摸猫,那手才伸到一半,黑猫就从假寐中猛的惊醒,直接在我怀里炸起毛,并恶狠狠地朝姬渊哈气,吓得我赶紧往后退,免得它真冲着姬渊脸上招呼了。 没想到它看着柔柔顺顺,攻击性还挺强,来了这么一出,我倒不敢真的直接将它托付给别人了,姬渊面色也不太好看,阴沉地看了会儿又不断磨蹭起我脖颈假装岁月静好的黑猫,我都怀疑他心里是不是琢磨着一万个猫肉食用办法了,他却别过头去,冷冷道:“我不跟畜生计较。” “看来它野性未驯,还是我多注意着点,本来这也是只半流浪的猫。” “你现在真的有这个功夫吗。”姬渊一眼一眼不满地瞥着猫,道,“你说你是上药王谷找夫人,这都大半个月了,你夫人呢?” 我头痛起来,道:“是,我没有这个闲工夫,但——” 猫尾巴在我鼻尖前来回摇摆,那对碧绿的竖瞳始终很警惕地对着姬渊,不允许他再接近我半步,我忍着想打喷嚏的冲动,按下它不老实的尾巴,这才开口道:“急也不是急在这一时半刻,总得摸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情况才好做决断。” “你就见个夫人,怎么弄得跟刺探情报似的……算了算了,别解释,我也不是头天知道你这人身上有很多秘密了。” 姬渊烦躁地啧了一声,他耳边仍别着那朵蔷薇,或许是因为这个惹了黑猫嫌,不然平白无故的,猫为什么会讨厌姬渊? “最好让这只猫离我远点。”留下这句半真半假的恐吓,他扭头就走,而猫则又委屈又愤怒地大叫起来,我生怕这一松手它就要冲上去和姬渊斗个你死我活,忙转过身去不让它再看见姬渊的背影了。 我点着它犹自不服气的小脑门,语重心长:“做猫最重要的就是识时务,你看,你把人气走了,谁去给你找长期饭票,你不想过上日日笙歌艳舞,被温柔师姐抱在怀里抚摸的好生活吗?你跟我撒娇有什么用,我能养你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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