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倒在我脚边的一具尸体,是外族的模样,高鼻深目……死不瞑目,他很年轻,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洁白的脸上有小雀斑,若非脑袋和肩膀之间只剩一层薄薄皮肉相连,走起路来一定是个十分轻快活泼的小少年。 死的不该是他,该是我。 因为他有未来,而我没有。 我的未来,早就在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接到湘儿的书信,她让我带着极光阁的杀手出发前往西宁边界的一个小镇,去取走一个小孩子的性命,信里没有告诉我缘由。湘儿做事斩钉截铁,很少与我商量,她更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母妃死后,她就变了。 也或许是她知道,若凡事都让我问个为什么,那就没完没了了。 我远远见到那个孩子,比湘儿还略大一点,很瘦,看起来不怎么健康,就算放着他不管,他大概也会很快死去,可既然有人委托极光阁做这笔杀人买卖,那身为一柄剑,就不应该抱有任何疑问。 将士们是对的,我与凶器,没有区别。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是最快的,而我的选择是让他在烈火浓烟里睡一觉,也许他会做一个难得的美梦,勉强算是短暂人生给予他最后的慰藉了。 后来想想,哪怕是作为凶器,我也是不称职的,再见到那个孩子时,我不明白心里翻涌的这种感情,到底该被如何称呼。 我遗憾于他依然活着。 我恐惧于他依然活着。 我庆幸于他依然活着。 是我失手了,让一个亡灵逃回了人世,他得知真相后,必然会向我复仇,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也会变一副模样,我竟想象不出届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是我失手了。 我永远不会告诉闻人钟,我为何会失手。 当我看见小小的孩子从道路的另一头匆匆赶回,就意识到计划有误,我本该立刻去杀了他,砍下他的头丢进火海,极光阁不允许存在纰漏,我知道该这样做……可我没有。 我看着他冲进了那片火海,去救那对不可能存活的母女。 他也会死在里面。也许会,也许不会。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都轮不到我再插手。 凶器的任务已经宣告结束了。 闻人钟通常是彬彬有礼唤我:“殿下。” 被我看了一眼,又非常镇定地改口:“冰儿。” 其实两个称呼都不对。 他应该喊我——杀人魔。 今天,他会想到来找我复仇吗? 今天他跑进我书房,矮身躲在桌子底下,石安抱着一堆新进的布料,在外面走来走去,他蹲在我脚边,竖起一根手指,年轻俊俏的面容沉在昏暗的光里,他弯眼笑着,无声道,嘘。 那明天呢。明天他说想跟我一起吃饭,他在抱怨,说我三天两天老是不见人影。 我老是不见人影,我老是在想,他怎么还不来杀我。我又怎么还不赶走他。 翌日,湘儿午后唤我进宫一叙,她告诉我,这种日子她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 我的妹妹,我最温柔,最可爱,笑起来便会有两个小梨涡,会用甜甜的声音一板一眼唤我兄长的,妹妹。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用那种极度柔美的声音,告诉我,她杀了很多人。 皇后,宫里踩高捧低的太监宫女,撺掇着三皇子要将姬湘嫁去塞外的侧妃,朝中几个频频针对我的大臣。 还有更多。她说。 我静静看她,她笑了笑,问:“兄长,你会后悔吗?” 我反问她后悔什么。 姬湘道:“后悔为了我,去边疆受了这么多年苦,后悔为了我在京中不至于全无势力而创建极光阁,你用来保护我的东西,被我沾上了血。兄长,你该后悔的。” 她说得有条不紊,我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 这个瞬间,我想起闻人钟。 我想起他还在府里,等我回去,和他一起用晚饭。 他说晚上会有惊喜。得意洋洋的嘴脸,我知道惊喜是他亲手下厨,我也知道那必然不会是什么好味道。 想到他思路就很容易跑偏,直到湘儿又唤了我一遍,我才说:“不会,你是我的妹妹,你做错了事,那也是我的责任,是我没保护好你。” 她笑着,不置可否,又道:“兄长,我想成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我想主宰自己的命运,我想,我不止想主宰自己的命运。” “但你是例外,兄长,从来都只有别人欠我的,只有你,湘儿完完全全听从你的选择,哪怕你要我放弃一切,向全天下的人坦白我至今为止所作所为,我也会去做。” “湘儿听你的,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道路。因为兄长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又何尝不是我唯一的亲人。 在这血缘亲情单薄如水的天家,姬湘就是我唯一生存的动力。我无能为力,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而幼妹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因我多年将她弃于深宫,事到如今我又该以什么理由,去摆出高高在上的嘴脸,断绝她往后的生路呢。 当年我放走了闻人钟。 现在,我想再次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告诉姬湘,我永远是她的兄长。 闻人钟对此一无所知,仍傻乎乎地找着那个所谓的开膛手,我对湘儿的计划没有什么兴趣,却也不得不参与其中,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我满身疲倦,听石安说,闻人钟没有等到我,晚饭是和谢澄袁无功他们在院子里一起吃的。 我没说什么,石安又问要不要去厨房为我端些吃食来,是小公子亲手炸的几个油酥,我说不用了。 不需要炭火,不需要热茶,我什么都可以不需要。 我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在边疆再大的苦都吃过,宫里自然锦衣玉食,那也和我没多大关系。 至今为止我体会过的最好的时光,除了幼年在母妃身边看书写字的那段岁月外,就是在黑风岭当压寨夫人那几个月了。 什么都很有意思,什么都很新鲜。给村里的孩子缝娃娃,跟着人下地插秧,在没人给产妇接生时也硬着头皮指挥,谁都不忌讳我,他们都不知道让一个手里满是血债的将军接近新生儿,是一件多不吉利的事。 离开黑风岭后,或许我比闻人钟更思念那片土地。 我偶尔会吹笛子,吵到过闻人钟两次,他气势汹汹跑出屋,要找人算账,看见是我,态度很快软了下来,他最近身体也很不好,脸色很差,想来夜里常有梦魇。 夜里梦魇,白日又见我,我很困惑地想,他不会觉得害怕吗? 我靠在他肩上,和他一同看着飘落的细雪,湘儿的心愿,和过去在黑风岭的那段时光,这两者一直在我脑海中打转,黑风岭那段时光的产物——闻人钟他什么也不知道,可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不清楚这种直觉从何而来,我只能一遍遍问他,你真的是山贼吗。回答是不变的。 他不像山贼,像山鬼。 藏在枯林里,月亮升起的夜晚才能见到他的踪迹,浑身上下都像新雪一样,行走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回过头时,就会发现他已经跟着你走了好一段路了,也不知道图什么。 让人恐惧,又让人心生悸动。 期待他扑上来狠狠掐住脖子,又期待这段夜路永远的延伸下去。 他现在瘦得厉害,更符合我的想象了。 我不怕山鬼,我想把在这偌大京城日渐消瘦的山鬼,送回他自己的家。 但山鬼不明白我,他看起来什么都明白,说到底,他什么都不明白。 他不明白我是他的仇人,他不明白他想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对象是有多么不值得,他不明白,姬宣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根本不是他口中所说的那般高洁如月的存在。 真正像月亮的,是只在月亮下出没的山鬼。 我看着他笑吟吟来到我身边,满口冰儿冰儿,我无时无刻不想赶走他,我怕他,我畏惧他,我怕他杀我,我怕他不杀我,我怕他的到来,只是我幻想出的一场梦。 而这场梦被我亲手粉碎了。 我让他拖着病躯,带着满腹伤心事,就这样仓惶离开了。 陈奕难得违逆我,要追出去拦住他,闻人钟始终没有回头,他那匹马跑得可真快,只是一眨眼,我就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满地的纸屑,我要弯下身去收拾,陈奕回到营帐,问我要不要派人去追。 我说不用了。 山鬼会回到山里,而我也会死在战场上。 不必再追,我们也不会再见。 作者有话说: 长了嘴但嘿就是玩儿就是不用,浑身上下插满旗子,被人费劲拔了还要自己亲手插回去的大夫人。
第169章 确认李严这边不会掉链子,我放下一半心,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再去找谢澄,即便我与谢从雪对峙那日情形如此危急,谢澄的态度依然含糊而暧昧,事到如今,也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不,他的态度并非摇摆,谢澄一开始就在我和他师父之间,做出了明确的选择,到底是我没认清现实,仍心存侥幸。 但我也不怪他什么,毕竟这一切都不是谢澄的错。 难道谢从雪要杀他,是谢澄这个受害人自己的错吗?没这个道理。 还是说非要他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事事听从我的安排,才算得上是明事理? 谢从雪是他的师父!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养大了谢澄,武艺方面也全无保留倾囊相授,没有谢从雪,就没有今天的谢澄,造化之恩可比亲生父母!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千古难题,你妈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到底要救谁。 要我说,就该和拿出这种问题进行刁难的恋人分手,才是最佳答案。 玄凤说:“又偏了。” 我说:“哪里偏了?” “你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你错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不是。”它毫不留情地道,“你心知肚明。” 说完,它就拍拍翅膀飞走了,估计又是回去找英娘,这家伙跟我一样有大半年没见着她,这会儿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黏在徐英身上撒娇,给她撸毛撸得要化成一滩水,没有半点身为主神眼耳的尊严。我在原地看它的背影,出神了好一会儿,低头笑了笑。 对,我不是这么想的,我完全不认同谢澄的选择,我胸腹内涨满无法未能发泄的怨气,即使是现在也想冲过去质问,扯着他的衣领,问他为什么,问他是不是没脑子一定要往火坑里跳,问他到底有没有心,看不出究竟谁才是真对他好吗? 可我的这些想法也完全站不住脚。 谢澄没有错,而我有此荒唐念头,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被他偏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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