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了那些剑刃之上。 万千金色长剑无声地碎裂成齑粉,消散于浸满花香的风中。 萧长清握剑的手猛地一紧,脸色骤变, “温师兄……” 温珩的目光自众人间一扫而过,看到许多各不相同的眼神。 愤怒,憎恶,震惊,畏惧……有不少昔日熟悉的脸,比如陆仁嘉等人,都在看他。 最终,温珩的目光一落,与那双染血长眸相对。 那一瞬间的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是那魔头先前的徒弟!可他不应该死在南海吗?” “咱们都被骗了,这师徒俩原来是一丘之貉! “他定然是来救这魔头的!” 有人喊道: “杀了他!” 于是一群弟子举着剑冲了上来。 温珩抬了抬手。 霎时,那群人被无声的气浪掀翻在地,惊恐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什么声音。 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他们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明明温和轻缓,却随着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我先前神识被封,为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曾施下仙法,篡改了诸位的一部分记忆,实在抱歉。” “如今正是时机,该让诸位想起来了。” 话音落下,温珩信手一握,玉尘长剑化形, 他手一横,将薄如蝉翼的剑刃在掌心划过。 殷红血珠滚滚而落,在他脚下没入泥土。 旋即光华流转,自他脚下铺陈旋开,顷刻间蔓延向四面八方。 光华所过之处,人们的脑海中轰然一声,如同钟磬阵阵回响。 许多前尘旧事的记忆豁然明晰。 他们猛然想起来,百年之前随云山上的仙君名号玉珩,而非明烛。 青衣仙人仗剑策马,穿云过海,曾以玉尘长剑斩尽天下邪魔,也曾落下九道禁制封禁魔渊不见天日。 七年前玉珩仙君以身合道,是那魔头千忌自魔渊血海中爬出,为仙君收尸骨,塑金身,将已死之人从无尽地狱拉回人间。 …… 待那些真实的回忆慢慢消化,取代了虚幻的假象。 众人早已一片呆滞。 剑宗之人尤甚。贪狼,琉璃仙等人慢慢回过神来,顿时如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从头凉到脚。 而温珩看了他们一眼,想起来什么, “对了,还有些事,正好趁今日人齐告知诸位。” 他手指拢了拢。 就似是什么不容置喙的召唤。 贪狼腰间的乾坤袋剧烈抖动起来,几息之后,砰得炸裂开来,里面一道白光闪过。 温珩手中化出一面银纹宝镜。 宝镜震颤着,在仙人的驱使下不得不乖顺地露出缕缕光影,在随云山上方辽阔的天空中投射出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生动真实,惟妙惟肖。 那是剑宗九峰的一些平平无奇的日常。长老们授艺育人,弟子们练剑习武。 可是画面陡然一转。 那是几个璇玑峰的大弟子在围殴一个瘦小年幼的小弟子,拳打脚踢,口中还骂着“狗杂种” “死废物”一类。 日复一日,那个小弟子不堪欺凌,举身跳了枯井。 若是只到这里,大概仅仅算得上“骇人听闻”。 再然后。 死了人,事情闹得太大,那几个大弟子要按门规受罚。 本该二十惩戒鞭打碎筋骨,打断经脉,罚他们戕害同门,草菅人命。 可画面一分为二。 左边是夜深人静,戒律堂几道人影发出窃窃笑声,戒律长老餍足地接过几箱金银灵石。 右边是善恶台审判行刑,二十惩戒鞭看上去狠戾无情,实则只堪堪打破了一层血皮,无足轻重。 善恶台上,逝者坟前。 他们故作羞愧地低下头发出哭泣声音,可无人看到的地方,脸上哪里带半点眼泪,分明只有轻松得意的笑容。 那些笑容定格,光点一凝一散,画面变了。 红烛帐暖,烛光旖旎。一阵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不绝于耳。 女子媚眼如丝, “别闹,下回你家那个凶婆娘又要来找我的麻烦了。” “她哪里比得上你的一根头发丝?待我寻个机会彻底把她踹开,我们往后的日日夜夜都长相守。” 男人低声笑道, “嫂嫂,你也叫我一声好哥哥来听听……” 场景太暗,看不清一男一女的脸。 可是那两人的声音却分外耳熟。 贪狼与琉璃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尤其是琉璃仙,近乎当场晕厥。 画面又变,成了一片湛蓝色的海洋。 和之前显露出来的画面相差无几,前半段,是郁明烛堕魔杀戮的惨状。南海圣子与他同归于尽,将他死死钉在了礁石上。 先前人们都说这魔头命大,竟然死里逃生,又卷土重来。 如今才见后半段陡然一转,照在了“郁明烛”逐渐融化的脸上。那张脸在海水中褪掉一层假面,赫然变成了剑宗璇玑长老的模样。 不停变换的画面还有许多。桩桩件件,都像是把剑宗之人钉在了耻辱柱上。 这是世人不曾得见的剑宗,被覆盖在赫赫声名的名门正派下,阴暗的那一面。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随云山巅聚集了人间所有宗门,此时此刻,皆抬头注视那些难以描述的画面,看着万生镜将不为人知的龌龊揭露眼前。 而最终,点点光影交织—— 那是以璇玑长老为首,剑宗九峰数十人暗中饲养邪魔,取其魔丹以助修炼的画面。 他们贪婪地吞噬着魔丹,连自己身上早就溢出丝丝缕缕的魔气也浑然不觉。 几经闪动,定格于一张张餍足而扭曲的面容上。 空气如同凝固,一片压抑的寂静。 终于有弟子艰难开口,难以置信地问, “长老,这些……这些都是真的?” 但其实无需回答。 万生镜乃上古至宝,能将过往之事显露于人前。他们要如何否认,如何辩驳?难不成说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万生镜污蔑他们? 简直荒唐! 几个长老的脸色变了又变,越变越难看。 饶是如此地步,仍旧有人自不量力,愚昧不堪。 贪狼长老咬牙道: “就算我宗有诸多龌龊,这最多算是……算是门风不严!是我等宗内事务!轮不到外人插手来管——” 完没说还,就被打断。 “那依你看,我可有资格管一管吗?”温珩淡淡看向他。 剑宗之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那亲自创立剑宗九峰的玉珩仙君,可否有资格来管一管剑宗之事? 贪狼的脸色一僵, “你……” 直到这个时候,他对上温珩的目光。 那是一双极沉极冷的眸子,在漫长岁月的无尽杀伐中锻就的寒冽。 仅仅是被看了一眼,他忽然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他才恍然大悟,醍醐灌顶似的终于意识到,眼前的已经不是先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废物弟子。 这是玉珩仙君! 是可凭一己之力开天地,战诸邪的玉珩仙君! 他忽然自心底生出一股彻骨寒意,浑身不由得颤抖起来。 有不少弟子接连回过神。 “仙君!纵然几位长老罪孽深重,可这些年对剑宗劳苦功高,您就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仙君慈悲为怀,何不高抬贵手!” “阿弥陀佛!”大悲寺的广慈主持忽然双手合十道: “仙君,此事实乃贵宗内部事宜,我等不宜插手,可大敌当前,这个魔头可是想把魔渊翻到人间来!事关天下苍生,仙君您难道不该先诛杀邪魔?” 于是众人纷纷想起来。 有不少百姓觉得,玉珩仙君良善正义,管得了剑宗之人,却总不会对他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动手。 于是纷纷指指点点地责怪道: “大敌当前,仙君不该本末倒置。” “早有传闻说随云山的玉珩仙君与这魔头有断袖之癖,纠缠不清……” “别是玉珩仙君为了救这魔头,故意颠倒黑白的吧?” 郁明烛忽然又成了众矢之的,这回还拖上了温珩一起。 无数的唾骂声和指责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恍若未闻,定定看着几步之外的仙人。 随风传来一声轻叹, “何为本末倒置,何为颠倒黑白……” 人群忽然就安静下来。 玉珩仙君垂着眼缓缓道, “诸位说得对,逆天而行,属实罪无可恕。” “我曾与人约定,无论世人非议此身生死,都愿与之同往,如今……只怕是要毁约了。” “此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亲自结。” 他说一句,郁明烛的心就凉一分,到最后几近于绝望。 跟前仙人衣袂纷飞,如同百年前一样一点温度都没有。他好像将一块石头揣在心口处最炽热的地方,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没有将其捂热半分。 郁明烛忽而释然了,甚至有点期待,亲手杀了他,撇清关系,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从此继续做他高高在上的玉珩仙君。 温珩忽然将长剑一立,直掼地面。 纯澈汹涌的灵力四泄而出。 霎时间,天空雷声滚滚而落,闪电在云层之间穿梭不定,天空变成一片血红之色。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忽而变成贯穿天地的九柄剑影,分立九峰之间。 众人甚至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就见九道剑气从天而降,劈开一道道深渊。 “吾以吾血祭此阵,吾以此身破天门,阵开!” 百年之前的阵法是为了将魔渊镇压于地底,而如今,则是将它带回人间。 天空中血色的云层翻涌成一片,就像一只眼睛,怒目而睁注视着人间。 温珩能感受到强悍的威压从天而降,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跟他抗衡着,浑身近乎撕裂。 周围惊叫声怒骂声响成一片,有人在四散而逃,也有不少人想来阻止他,又被凶悍的灵波挡在外围,寸步不得靠近。 仿佛一切都在混乱着。 而玉珩仙君屹立在这些混乱的中心,无坚不摧。 这一次天道要罚就来罚他,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亦由他一己承担! …… 万千纷飞剑影之中,那道单薄的青影直起身,朝善恶台正中被捆缚的邪魔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终于近在眼前。 玉尘长剑划出最后一道剑气,锵然斩断了那三重缚魂锁,十二道蚀骨钉。 温珩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承受不住了,刚才那一道剑气是他的极限。 在郁明烛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脚下一错,跌进了郁明烛沾满血腥味的怀中。 郁明烛惶然低头,看着那浅色的唇渗出一道血线,指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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