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直起身,急促地呵出一口气,跌跌撞撞地走向鲛王的尸体。 他唇齿间喷涌的鲜血再也藏不住。 在水幕收拢前的最后一刻,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挑开鲛王的左眼上遮覆的乌贝。 那颗干瘪的眼珠便骨碌碌滚了出来,被剑尖一拨,化形成了一面银纹宝镜。 宝镜微微震动着,惊惧不堪,在玉尘剑落下时白光骤闪。 交织出一片幻境。 …… 祸止十二年。 那天一大早,无禁城中许多邪魔都经历了一幕无比诡异的场景—— 鲜艳如火的红绸一直从魔渊的仙哭殿铺到人间的随云山麓下。 门扉被笃笃敲响,等他们不耐烦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一群身着喜庆红衣,头戴红冠红花的邪魔。 邪魔簇拥之中的男人一身大赤吉服,玉面英姿。 ——是他们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千忌。 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中,千忌身边,满脸堆笑的礼官塞来一只朱红锦囊。 “魔尊今日要去随云山下聘,特备薄礼请诸位同乐。” 在他们更加惊恐的目光中,千忌也恣肆地笑着,说: “恭贺本尊大喜吧。” 那一大早上的,魔尊千忌逢人便笑,还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彬彬有礼,差点把无禁城的邪魔们吓疯了。 等他们稍微回过点神来,仔细一品。 下聘定亲,那倒确实是件值得笑一笑的喜事。 对了,咱们魔尊要去哪儿下聘来着? 随云山啊。 随…… 随云山?! 邪魔们眼前一黑。 那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玉珩仙君的山居吗?!! …… 等到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缓慢行至随云山麓下,恰好是午后的吉时。 为首之人略微停了停步子。 锣镲声止,其余人疑惑地看过去,宁渊问: “紧张?” 魔尊将微颤的指尖藏入绯色广袖,矜贵冷艳: “怎么可能!” 宁渊: “……哦。” 魔尊顿了一会,道: “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本尊自己上山,事成之后灵蝶传信,你们再将聘礼抬上来。” 后面的小魔们早就被随云山周围丰沛的仙力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郁明烛捏了个诀罩着,恐怕这会他们浑身的经脉都要裂开了。 听见暂时不用上山,这些小魔纷纷松了一口气,卸下挑子,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树下。 林中扫来一阵微燥的风,叶影摇曳。 宁渊压低声音: “玉珩仙君不是早就同意了吗?” 郁明烛笃定: “他当然同意了,他与我两情相悦,连定情的玉簪都收了,此番不过是走个流程而已。” 郁明烛睨他一眼,带着几分明显的显耀。 “本尊只是怕突然之间人去得太多,让他有压力。” 可是不知为何,这句话刚说完,他心脏的位置突然刺痛了一瞬。 那种心痛十分古怪,似乎没有任何来由,可他就是在那一瞬间浑身发冷,疼痛如摧。 默了几息,郁明烛低下头,不知是在对身后那些邪魔炫耀,还是在对自己安抚似的,重复了一遍, “他与我两情相悦,连定情的玉簪都收了……他会同意的。” …… 随云山坐落云端,临近魔渊的那一侧则是峭壁陡崖,而临近人间的那一侧有三千级青石长阶。 无论哪一面,对于魔尊千忌而言都与平地无异。 往日他心急上山见仙人,只将足下一点,身形轻而易举便飞掠千丈远。 可是今日,三千级长阶,他一级一级走上去。 这条山道上走过无数诉冤的百姓,走过远道而来拜访的仙友,甚至也走过些山野精怪来寻求庇护。 他是第一个魔。 而且穿着一身大红吉服,丝毫未被周围丰沛的仙气所震慑,甚至眼底染着化不开的笑意。 三千长阶,每一步都极其认真,极其欢喜。 像那些上山向玉珩仙君求助或诉冤的百姓一样心怀虔诚。 待他走完,已是日暮黄昏。 他抬首望了一眼霞光天色,喜不自胜地弯了弯唇角,疾步走入山门,直奔竹屋。 “玉生!玉——” 他推开屋门,一眼就看到了立在桌案前,背对着他的青衣仙人。 和那面万生镜。 郁明烛以前很少见万生镜中的影像,因为那里面总是人间各处作祟的邪魔,而玉珩仙君专掌杀掉那些邪魔。 他一个魔渊的邪魔之首,在旁边看着,总归有些……奇怪。 所以能避则避,互不干扰。 可是此时,镜面上是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暗红色的穹宇间落下无数纷飞花絮。 那是魔渊,无禁城,仙哭殿。 是天下三界内最大的魔窟。 青衣仙人回过身来,目光平直如同根本未曾看见他,轮廓渡满一层暮色金光,缓缓抬步朝他走过来。 擦肩而过时,郁明烛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如同有所察觉一般指尖发凉, “玉生,你要去哪?” 玉珩仙君道: “天道所示,要我去将那里的邪魔杀干净。” 他说的好轻松,一如既往地平静。 就像是说今日天气很好,亦或劳驾你帮我取一壶桃花酒酿来。 郁明烛闭了闭眼睛,尽量放柔声音, “玉生,你听我说,魔渊的邪魔与人间不同,那里有座无禁城,其中不少妇孺并未来过人间,更未作过恶,他们与人间的百姓一样……” 玉珩打断他, “只要将那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 郁明烛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执拗,只能继续耐下性子哄劝, “我知你心存疑虑,你若不信,我带你去看一看……” 他一路缀在仙人身后出了竹屋。 可仙人步伐未停,连一点点的迟疑都没有。 郁明烛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掠到他身前挡住去路, “玉生,你今日怎么了,你为何——” 话音未落,凌厉剑光已经自他身前横扫而过,将大红的吉服划破一道口子。 郁明烛一时怔愣,后面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 暮色已经到了尽头,天色渐暗,就显得西方一点残阳如泣血般靡红。 随云山巅风静叶止。 玉珩眼底极其微渺的一点挣扎,几不可见。 他心中其中也有诸多疑惑与念头,例如为何郁明烛今日穿了喜服似的装扮,例如为何方才那一剑明明并非由衷,例如为何人魔两界各行其道今日却偏要他越俎代庖…… 可是种种惊疑都被一道更大的声音盖了下去—— 只要将无禁城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 玉珩仙君,你不是一向以扶济苍生为己任吗? 其他的皆是你一己私欲,皆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别去想,别去问。 先去杀了无禁城的邪魔! 去杀了那些邪魔! 去啊! 那些声音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控制了他的神识,就如一道振聋发聩的钟磬,铮然回响,把其他隐约冒头的疑虑全都压了下去。 纷杂喧闹的声音里,他听见跟前的人轻声问: “那我呢,我是邪魔之首,你执意要屠魔渊众魔,是不是也要一并……” 那人似是竭力压着声音里的艰涩, “杀了我?” 玉珩空洞的眼神中短暂地露出一抹茫然。 按理说…… 自当如此。 …… 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这一战打得惊天动地,风云变色,灵场碰撞而爆发的余波殃及千里。 就连周边许多小城小镇都能远远望见东边被染红了的天色,以及如落了一层大雪的随云山。 那日,山麓处的一群邪魔最先被惊动,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玉珩仙君的灵场!” “还有咱们尊上的!” 他们又不是傻子,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哪有议亲能议出架个这势的? 有底下的小魔问, “宁大人,咱们上去帮把手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两条腿都打颤了。 魔尊选礼官时,刻意选了几个人模人样,吉利讨喜的,论起修为来都没多少真本事。 真让他们上山去和玉珩仙君打一打,估计玉珩仙君一脚能把他们的脑袋踹出二里地。 姓宁的那位大人是魔尊的亲信,这种场合,其他人都得听他发话。 只见宁大人的脸隐在红帷纱中。 半晌,帷纱里沉闷道: “不,我们不上山,谁都不可上山。” 还没等那些小魔为不用跟玉珩仙君打架而松口气。 宁大人道: “回魔界,叫人手,守山。” …… 很快,人界也意识到不对劲。 玉珩仙君与魔尊千忌对战的消息一传开,山下乌泱泱来了几波人马。 有些是听闻魔尊千忌杀来人间,与玉珩仙君开战,特前来助力仙君除魔。 还有些妖鬼魑魅,想要趁机捡个漏,毕竟无论哪一方战败陨落,那些灵骨血肉对他们而言都是大补。 甚至再后来,有不少两人昔日的仇家,侥幸逃出一命却又怀恨在心,想来找找报仇的机会。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几波人马通通连山门都没摸到,就被守在山下的邪魔们一起端了。 后来,随着人数越来越多,随云山麓下也越来越热闹。 几波人魔妖鬼打在一起,打到后来,根本分不清谁在打谁。 就这么一直持续了两天三夜。 随云山不曾落下雨雪,可泥土却始终是潮湿的——那是被无数鲜血浸润的濡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刺鼻的铁锈味道。 第三日晨光熹微时。 山上的灵场短暂凝滞了片刻。 魔尊千忌又一次躲开颈间的剑光,又强忍着体内汹涌的魔气不敢真的打出来怕伤了对方。 剧烈的情绪起伏下,心魔早已在发作的边缘,仙人每一寸露出的皮肉落在他眼中,仿佛都能让浑身的血液更滚烫一份。他只能凭毅力强行按捺着。 郁明烛寻了个破绽,将这人双手一锁,抵在树上。 他实在累极了,喉结疲惫地滚动了一下, “玉生,你究竟怎么想的?” 他得到的答案仍然是那句话: “只要将无禁城里的邪魔屠杀干净,人间便不会有灾祸了。” 玉珩目光呆滞地看着他,好像除了这句就不会说别的。 郁明烛拧了拧眉。 这三日他早已探过玉珩的神识与灵脉,没走火入魔,没被人夺舍,更不至于是受什么刺激疯了傻了。 那是怎么了? 那到底是怎么了! 谁他妈。的能来告诉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郁明烛烦躁地磨了磨牙尖, “我说了,无禁城并非你想象那般混乱荒唐,这些年来,我已经试着教化他们,如今无禁城有律法,有巡卫,有屋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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