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却在皇帝站起来的那一刻又微微变了变,先前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他也太瘦了,整个龙袍都是空荡荡的。 顾奚倒是有一副好皮囊,眼尾狭长,脸颊清瘦,面色苍白而嘴唇鲜红,有种阴柔的美感,嫣红的唇微微一勾,笑起来的样子异常好看。 他注视着穆迟,轻声道:“穆卿愣着做什么?来用膳吧。” 第65章 杀死神君的方法(四) 穆迟顿时收起所有念头,严严实实地包裹出了一身君子端方,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安静如鸡。 顾奚心里痒痒地抓狂,看着穆迟那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就很想伸爪子去调戏一番,但是却还得按着原主的模子假装阴沉,实在是难熬。好在一桌的菜味道不错,顾奚错过了午饭,这会儿饿得不行,一边猛吃一边为原主叹息一声。 原主那个自尊心比天大的家伙,这么大热的天,居然往龙袍里塞夹袄,就为了不让人看出他有多瘦,也不怕热死他。顾奚一回宫第一件事就是脱了夹袄,然后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他那一身排骨,是真有点可怜原主了。 这可是个皇帝啊,居然搞得跟个难民似的。 穆迟在顾奚不知道多少次重复了伸筷子夹菜一口吞之后终于看不下去地放下了筷子,拿冷茶水漱了漱口说道:“陛下,晚膳不宜多食,否则夜里积食容易腹痛。” 穆迟有点嫌弃地想:堂堂皇家血脉,用餐竟如此粗鲁,毫无礼仪可言,真不知道重生前自己是怎么忍下来,还觉得他有几分率真可爱的。 顾奚啃完盘子里最后一块素肉,恋恋不舍的放下筷子,表情虽然依旧阴沉沉的,声音却温和几分:“穆卿说的是。” 穆迟假意微笑:“陛下今日初登大宝,晚膳理应宴请百官才是,为何独独留下了臣?” 顾奚冷声:“神君下令,今日宜登基,不宜大肆宴请,所有一切必须从简再从简。奉天殿传出来的话,谁敢不听?谁敢不信?否则不是等着遭天谴吗?” 这一句话说的有些不客气,穆迟心里微微有些不满,刚想反驳一句,就听到顾奚有点落寞地说道:“朕明明是皇帝。” 穆迟:“陛下,奉天殿一向忠心耿耿,为百姓祈福,预警天灾,抵御外敌,陛下所言过重了。” 顾奚望了一眼满桌的菜肴,低声一笑:“这些都好,穆卿,朕原以为你比旁人,离朕更近一些,才说了那么几句。母后……在母后看来,朕只要好好活着,就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朕终究想要跟你说上两句,朕原想着,登基之后,可以让她颐养天年。” 他抿了抿嘴,一向阴沉尖锐的眼睛里破碎出了转瞬即逝的脆弱,被穆迟看在眼里,心里那块曾经只为了这个皇帝表弟柔软的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是了,今日是他登基的日子,也是他彻底失去母亲的日子。 前世的这一天他并未入宫,顾奚是怎样熬过这样一个晚上? 穆迟觉得大概是前世他对这个家伙实在太过用心,一颗心,半颗捧给了辞惜,愿她安平喜乐,半颗捧给了顾奚,助他大权在握,一点儿也没给自己留,即使后来所有感情都成了恨,送出去的情谊却也收不干净,导致一场恨也恨得不干脆,仿佛心里还有那么个小小的角落没跟上情绪的大部队,还停留在曾经君臣相知相交的时候,还会为眼前这个人有片刻心疼。 穆迟几乎开始厌恶起自己来,觉得自己就像个优柔寡断两面三刀的小人,已经变成了曾经自己最仇视的模样。 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穆迟痛苦值,百分之六十七。】 顾奚把嘴角往下压了压,露出一点矜持自傲的悲伤,说:“今日这些话,过了今日,朕也就不会再说了……朕,朕对奉天殿没有异心。”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弯了弯唇,好像也觉得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在臣子面前这样卑微地表示衷心很有些可笑。他没什么底气,却又像是自我催眠一样,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朕是皇帝。” 穆迟刷地站了起来,眼神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却又马上恢复了原本的清傲冷淡。 你以为,在我知道了你真正的面目之后,这样的话还能够打动我吗? 不过是装出来的。 不过是逢场作戏。 不过是……我这颗棋子,在你眼里还有价值。 若是穆迟再被你三言两语就骗了,那可真是白白重活了一次。 穆迟行了个不轻不重的礼,说道:“陛下,臣想起家中还有些事急需处理,请陛下容臣先行告退。” “什么事,能急在这一时半刻?”顾奚有点失望。 穆迟:“陛下富有江山,于陛下而言,不过是无足轻重的琐事,不足挂齿。” 顾奚:“那若是朕想留下穆卿陪陪朕,不想放你回去呢?你看这一桌子菜都是你喜欢的。” 这句话说得几乎有些可怜了,穆迟有点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顾奚此人是个脸面尊严比天大的家伙,不然也不能为了打垮奉天殿甚至不惜与外族勾结,甚至葬送了江山。他严严密密地用所谓的帝王威严包裹着自己,像是厚重的蚌壳,不肯轻易撬开一点点,即使表现出亲近,也是高高在上的。 可今天,他说的所有话都几乎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个帝王了,好像被那一个噩耗狠狠砸碎了蚌壳,露出里面鲜嫩柔软的内核。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顾奚就已经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脆弱,重新板正出一个阴沉威严的面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想来在穆卿眼中什么琐事都比朕更重要,既如此,也无需多言,穆卿便自行告退吧。” 这话一说,穆迟却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毕竟他还准备着和这皇帝虚与委蛇,没打算直接撕破脸,踌躇之下一时间耳廓染上了一丝薄红。 顾奚看着就觉得心痒,压下心底缠缠绵绵的小心思,却是近乎柔和地笑了一下:“你也不必多想,这些年你对朕的好,朕看在眼里,同穆卿在一处,朕看着高兴,心里觉着欢喜,所以想多留你一刻罢了,有句话,朕只说一次,也只在你面前说说,权当今晚放纵,明日醒来,就什么都不剩。” “朕不想当皇帝,不想生在皇家,但朕没得选。”顾奚叹了一口气,“若可以当个富贵闲散人,那该多好。” “富贵闲散人”几个字像是突然戳中了穆迟心里的某根刺,原本那一点心软犹疑哗啦一下全被这一阵刺痛扫得一点不剩,穆迟心里尖锐地想到:果然全都是装的。 什么时候,他居然也会用装可怜来博同情了?竟是比起前世那些诡谲手段还要更加阴狠下作。 富贵闲散人? 全天下还有比东鸾国的皇帝更富贵更闲散的人吗?可到了最后,他想要的不还是那无上权柄?不还是奉天殿的灰飞烟灭? 穆迟行了个大礼,说道:“微臣告退。” 言罢,礼数周到地退出宫殿大门。 顾奚重新提起筷子,扒拉了一口美味佳肴,长吁短叹道:【君君臣臣这种东西我是真的再也不想碰了,伤脑子。】 系统笑了声:【你今天这一出倒是有意思,原主可不是个会示弱的人,你就不怕穆迟看出什么不对?】 顾奚:【人家刚死了亲娘,还不准人家柔弱一把了?】 话虽这么说,但要是在这里的是原主,估计想把顾奚脑袋撬开来狠狠扔在地上踩一通。 原主那个性就跟个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虽说忍得下屈辱,却是打死也不肯叫外人看出半点不堪,以至于哪怕亲近如穆迟都不知道他在皇宫里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还一心以为奉天殿对原主是多么宽容慈悲——原主喜欢叫穆迟一起用膳,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穆迟是奉天殿那位不肯委屈了半点的人,有穆迟在的时候,吃食总是格外精致丰盛。 想他一个皇帝,想要吃顿好的居然得从臣子身上下手,不然就是饥一顿饱一顿猪狗不如的挨日子,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现在,他就是要在穆迟心里种一颗种子,一颗“他过得非常不好”的种子,等到日后,真相一点一点揭开,他现在有多恨多不屑,到时候就会有多少痛苦蜂拥而至。 穆迟这个人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君子事,纵然被仇恨蒙了眼睛,却也要强装出一副君子端方的面孔,看上去冷硬,一颗心却是软的,在顾奚看来,说句不客气的话,穆迟这种人,终究会爱上一个可怜人。 当然,也不能表现过头了,毕竟说出来的真相,总不如自己发现的有意思。 宫殿的门被推开,佩环叮当作响,绮罗脆亮又充满不屑的声音响起来。 “看来陛下吃的很开心?呵,既然这样,那之前还装什么母子情深,我还想着陛下会不会食不下咽,特意带了点调节口味的东西来。”她依旧是那身红白神官服,手里提着个黑色的粗糙的罐子,冷冷笑道,“不过看来,是我瞎操心了,陛下果然有天子风范,绮罗佩服。” 顾奚瑟缩了一下,强行撑着一张面无表情的阴沉的脸,手却已经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好在龙袍袖子宽大,遮住了。 绮罗看着他那张脸就觉得恶心,哼了一声,转而又邪恶的笑起来,把手里的黑罐子往上提了提:“陛下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顾奚咬紧牙齿:“朕不知道。” “都说是母子连心,看来这话在陛下这里不适用啊。哦,到是我忘了,要母子连心,也得两边都有心才行啊。”绮罗几步走到离顾奚不远的地方,就像前面沾着什么脏一样不愿往前了,把黑罐子往桌子上一砸,揭开上面的盖子,“陛下不来看看吗?这可是好东西。” 第66章 杀死神君的方法(五) 顾奚强忍着颤抖探头看了一眼,只见罐子里是灰白的粉末,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连嘴唇的血色都退去了,喉咙里压抑着发出几个破碎的声音:“你……她……你们……” 片刻后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扑过去就要抢那个罐子,被绮罗一脚当胸踢开,后背狠狠撞在墙上,一张嘴就咳出一口血。 “心急什么呢?你看,不小心摔了吧。”绮罗盖上盖子,细嫩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罐子上,幸灾乐祸,“一只仰人鼻息的狗,穿上龙袍又怎么样?还真以为自己是盛世明君了?我手里拿的东西,居然敢抢?” 顾奚眼睛通红,全身像是散架了一样,他屈伸着手指慢慢往绮罗的方向爬了几步,含糊不清地说道:“朕……我,我求求你们,不要这样,你们不能……她是我的母亲,是太后啊……” 绮罗像听了笑话一样笑起来,一脚踩在顾奚的背上,那个黑色的罐子在顾奚眼前晃晃悠悠,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个喜怒无常的女人随手扔在地上支离破碎:“太后?对对对,太后。她那具棺椁可是神君费了不少心思弄得,比顾南呈那具还要贵重几分,虽然只是进里面躺上了一时半刻,对于穆宛那个废物来说,已经是神恩浩荡了。怎么,陛下还不满意?难道还奢望她按帝王规格,葬入皇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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