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还是知道了“羊”这个称呼,不知道为什么,在顾奚说出“羊”这个字的瞬间,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 好像他这么说了,我就没有办法再理直气壮地认为,我和他是一样的。 顾奚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只是从那一晚起,顾奚开始给我们讲述外面的世界。 自由的,开阔的,明亮的。 有一望无尽的星空和大海,有烈日有白雪,还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 不是羊,而是人。 然后渐渐的,我们终于感觉到,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多么的难以忍受。 “真正的羊是一种温驯的,浑身长着白毛的生物,吃草,它们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听从着牧羊人的驱赶,去往一个个草场。”顾奚靠着墙壁,一边拨弄着我的袖子,一边悠悠然地讲述,辞惜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安静地听着,“但是羊群中,偶尔会出现黑色的羊。” 我侧过头看他,距离顾奚来到这里已经过了几个月,他看上去比刚来时憔悴了很多。 是因为那些实验吧。 顾奚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问我:“知道什么是黑羊吗?” 我摇头,他就捏了捏我的脸颊,细致地告诉我:“白羊是温驯,是懦弱,是不知反抗的麻木,但黑羊不一样。” 他看进我的眼睛:“黑羊是恶魔,是死神,是连人类都惧怕的存在。它应该爬上高高的悬崖,用利角将试图控制它的人类杀死。” 那时我尚且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懵懂地点着头。 但他的话,在我和辞惜心底,都埋下了种子。 一直到他笑着对我们说:“我们一起逃走吧,我带你们去看真正的天空。” 这颗种子瞬间破土,枝枝蔓蔓长成参天,如同我们内心从未出现过的欲念。 我们会去到顾奚口中光亮美好的“外面”,从此不是一只羊,而是作为一个人生活。 我们会拥有一段真正的人生。 我们会懂得什么是爱和美,会被簇拥,会像顾奚一样随时随地都能开怀地笑起来。 那是我们最接近幸福的时候。 但是我们失败了。 顾奚做了一切准备,但三个孩子依旧太过弱小,辞惜为了保护我们被抓住,我们也在将要冲出研究所的时候被拦截,我们被分开关了起来,从此开始了一场场接连不断的噩梦。 对于不听话的羊,实验室是残忍的。 我不敢去想顾奚和辞惜会遭到怎样的对待,我凄惨地,支离破碎地等待着死亡,心里还惦念着顾奚口中的闪着光的世界。 我在一次次的折磨中昏昏沉沉,模糊听到实验员说,这只羊差不多废了,完成最后的实验,就扔掉吧。 我想问问他们,如果要扔掉的话,能不能把我扔到外面,扔到天光下。 白色的实验员像幽灵一样靠近我,然后我听到凄厉的接连不断的惨叫。 但这并不是从我口中发出的。 实验员惊慌失措地转身大吼:“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我勉强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 我看到有人闪着光,撕开了实验室紧闭的大门。 他满身鲜血,身上带着金红的烈焰。他轻松地扭断了实验员的脖子,带着一路的厮杀和血腥,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在这一瞬间觉得我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了。 我不确定地问:“顾奚?” 他看着我,像是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弯着眼睛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依稀还是顾奚。 他说:“您怎么狼狈成这样了?”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看着他,眼睛里就滚下了源源不断的泪水。 我的手脚都被折断了,顾奚收起身上燃烧的火,小心地将我背在背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研究所狭窄的过道中走着,过道里到处都是尸体和血,我安静地看着。 那些曾经我们无法反抗也从不会反抗的白色的实验员们,就这么成为了一地琳琅的尸体。 顾奚轻声问我:“害怕吗?” 我摇头。 我只是……有点难过。 顾奚就笑了一下,说:“您一点都没变。” 他顿了顿,又说:“但我好像觉得我变了。” 顾奚很慢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按我原本的性格,我应该韬光养晦才对,哪怕恢复了记忆和力量,也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企图骗过所有人,把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我原本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顾奚走到了研究所厚重的,紧闭的大门前。 他用双手按住那扇门,那扇门就这么从顾奚手心的位置开始,发红发热直至熔化。 “但是我发现,今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门扉再一次被顾奚撕开,冰冷干燥的风轰然灌进来,与之同时的还有刷白的光,我下意识闭上眼睛,从未有过的干冷空气让我的肺微微发疼。 我感觉到顾奚背着我往外走,顾奚的身上很温暖。 随着他的脚步,有轻轻的,“吱嘎吱嘎”的声音响起。 顾奚说:“我突然就觉得,一定得在这样的日子,带您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慢慢睁开眼睛,我看到了灿烂的阳光,和一望无际的白雪。 第61章 番外:小白(下) 一望无际的白雪间,顾奚蹲下身,让我用被折断的手和脚触碰冰冷的雪。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奇迹。 一种发着光的情绪在我心里怦然绽开,我在这一瞬间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果真是一只羊。 我可以接受被控制,被驱赶,可以顺着他人的心意去做任何事。 只要顾奚是我的牧羊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奚突然直起身体抱住我,那是一种温柔的禁锢,不让我转身。 我听到我身后传来一个奇异的声音——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个声音叫做“猫叫”。 顾奚低声说:“原来是你。” 随后,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轻轻响起:“没想到你还记得……不过顾奚,你现在是疯了吗?” 顾奚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轻声问:“你们怎么敢这样作/践他?” 那声音就笑起来:“我们作践他?顾奚,你这是想把自己置身事外吗?你不要忘了,他会遭遇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在一切之初曾给予了你那一点善意,让你得以苟活。” 那声音渐渐靠近:“你,我,还有她,我们都一样,没有谁能够五十步笑百步。我们各自有着自己的心思,勾心斗角相互侵轧。我们每个人的计划都需要他,但每个人都没有把他纳入自己的未来,我们利用他,然后丢弃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声音带着嘲讽说道:“所以最后,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出现在审判台,又死在了审判台,死在了你面前。” 我感觉到顾奚僵硬了一瞬,他没有反驳。 他的手很轻地按在我的后脑上,那只手有着细微的颤抖。 顾奚笑了一下,说:“那族长大人想怎么样呢?”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叹气道:“虽然于我而言,你死了比活着好,但我不会让这场仪式有任何的失误。”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顾奚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我。 “不要回头。”顾奚说,“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回头看……”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我看到无数金色的光束从各个方向贯穿了顾奚的身体。 那些光束避开了我。 顾奚的血漫在了我的身上,我说不出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撕扯的声音。 顾奚咳呛出大口大口的血,他慢慢抬起手,手指点在我的后颈。 然后我感觉到一阵轻微的刺痛,像是他在那里划开了一道伤口。 “012,慈悲的,逆来顺受的倒吊人,我不喜欢这个编号。”顾奚的声音轻了下去,“小白,做我的死神,做我的黑羊,杀掉所有阻止你的人,毁掉所有伤害你的人,你可以自私可以不做圣人,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看你站在天光下。” 顾奚的身体被那些光束吊着,慢慢从我身上扯开,我终于理解了我将会失去什么,肺里像是长满了刺,我急促地呼吸着,却仿佛吸不进一口氧气,只剩下尖锐的轰鸣一阵一阵地冲击着我的大脑。 我无力地伸出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他的衣角,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你不要死……” 至少,请你活着,我的牧羊人。 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听见身后那个声音轻柔的叹息。 我听从了顾奚的命令,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下一次他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会因此夸奖我呢? ** 我在熟悉的实验室中醒来。 干净的,纯白的,没有被丝毫毁坏的实验室。 眼前是熟悉的,白色的,本该已经死在顾奚手下的实验员。 像一个新的噩梦。 我和辞惜被分别关了起来,但不是因为我们曾经试图逃离,而只是实验在我们两个的身上取得了初步的成果。 他们说,我们从未试图逃离过这里。 他们说,这里从来没有过顾奚这个人。 我的牧羊人没有存在过。 我想,我大概疯了。 但我还有辞惜,她的名字是顾奚起的,至少她不会忘记顾奚,因为顾奚是我们共同的神明。 只要我能见到她,她会告诉我,我的记忆没有半点虚假,我的牧羊人在等待着与我在天光下重逢。 那时他会笑着看我,一如往昔。 我们还能有漫长的人生。 我在暗无天日的实验里,咬牙坚持着最初这一点念想。 直到有一天,实验室发生□□,而后辞惜端着一张满是恶意的脸,踩着无数实验员的尸体,站在我的面前。 她的身后,一群和我们一样的“羊”古怪地站着,有的被撕裂了脸,有的腐烂了肢体,几乎都是不成人形,纷纷滴落着恶臭的黏液。 她厌恶地看着我,笑了起来:“居然还有一个人类。” 我意识到,她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白辞惜,她甚至不认识我。 她想杀死我,或是把我变成和她身后那些一样的东西。 我终于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问自己,顾奚真的存在吗? 他真的,不是我在无边痛苦中的,一个妄念吗? 我的牧羊人。 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我伸手缱绻地摸了摸后颈——这个在我记忆中,他最后一次触碰的地方。 然后我摸到了一道小小的,凸起的伤疤。 顾奚曾在那里划下一道伤痕,他说,让我做他的死神,他的黑羊。 我在一瞬间避开辞惜的攻击,身体却因为极度虚弱摔倒在她的脚边。她看着我,不远处那些怪物蠢蠢欲动,只是忌惮于她的存在,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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