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 沈昱面色不变,继续道:“《夏律》怎么修订的,现在就还怎么修订,很难吗?” 崔护欲言又止。 很难啊,《夏律》有前朝那么多律法作为参考,现在要补上前面所有朝代都没有的内容……这东西要是没弄好,那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沈明恒无奈道:“崔大人,如果你的父亲不许你参加科举,将你卖给一个年过六十的老妪,你空有才学无处施展,满腔抱负化作镜花水月。你决心逃出来报官,可是他们说你父亲无罪,他予你性命,又将你养大,天然拥有支配你命运的权利,你服吗?你肯认吗?” 崔护茫然。 他想说不能这么做比喻,他是顶立门楣的男子,女子出嫁离家理所当然,放在男子身上就是莫大的羞辱。 但脑海中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个比喻没有错,白秀玲遭遇的苦楚,就是刚才的比喻中落到他身上的折磨。 ……修订律法,哪里要区分什么男人女人。今日有性别之分,来日岂非有贵贱之别?是他险些想岔了。 崔护躬身行礼,真诚道:“臣不服,臣不肯认。多谢殿下指点,臣知晓了。” 沈明恒“嗯”了一声,“所谓律法,至少要让天下人服气才行,尤其,你最该考虑到的,就是当事人的无奈。” 崔护再度躬身:“臣领命。” “不着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得听到无可奈何者的枉自嗟叹,设身处地体悟他们的愁苦、绝望、悲伤,也理智地思量后果,然后你自会知道该怎么做——不要为了杀人去设立严刑峻法,你的目的是警示,是救赎。”沈明恒说。 崔护正色道:“臣谨记。” 这自然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活,身为百官之手的周言安周丞相理所当然要为君分忧,他出列行礼:“陛下,臣斗胆举荐几人。” “可,你下了朝拟个名单呈上来给朕。” “遵旨。敢问陛下,此事何人主领?” 举荐归举荐,律法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主事人还是得问一下皇帝的想法。 皇帝觉得,这种关系到一朝根基的大事,得问一下太子的想法。 沈昱问:“太子觉得呢?” 沈明恒还真有想法,他问:“四弟,你可愿领此责?” 上朝开小差走神忽然成为全场目光中心的四皇子沈珏:“……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明恒说了什么,没忍住惊讶,脱口而出:“皇兄真让臣弟去?” 他是皇子啊!有继承权的那种皇子啊! 而且他还确实有野心,年前刚为了夺嫡陷害过沈明恒。 沈珏目光复杂。 皇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要让他有机会沾染权力? 这是大度,还是施舍? 他用余光看向朝堂上小猫三两只般的四皇子党,能有这些人,还是看在他母家的面子上。 他们似乎并不激动,也未见多兴奋,连笑意都微薄。 ——确实啊,只要沈明恒不死,谁能动摇他的地位呢? 朝臣们也只是略微诧异了一瞬也就恢复了平静,还在心里感慨太子殿下果然纯善。 他们不像沈昱,会思考万一手足相残时沈明恒是否会有为难。 他们只站在皇朝的角度,确信即便给皇子们一块富庶的封地,再封他们为藩王,甚至再给他们一支军队,只要沈明恒还在一日,大夏就不会生乱。 沈珏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沉默片刻,躬身长揖:“臣弟领命……臣弟谢过皇兄。” 其实以沈明恒的地位,他只要一句话,甚至只是对他们露出一个不喜的表情,沈昱绝对会让他们消失在沈明恒面前。 但沈珏必须承认,沈明恒保全了他们许多次,也极尽所能,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自由。 是怜悯也好,是看不起他们也罢,他也该学会感恩了。 沈明恒微微而笑:“正好,今日白姑娘这事便是第一例,你们商讨一下该如何立法,也算作以后的磨合了。” “臣弟领命。” “臣领命。” 沈珏转过身,朝白秀玲颔首一礼,“白姑娘,稍后便劳烦你与我们走一遭了,关于这案子我等还有些细节要问。” 白秀玲已热泪盈眶,她再度叩首:“民女遵命。” 她赌赢了,她会自由的。 她小幅度调转身形,悄悄对着沈明恒磕了一个头。 多谢您,太子殿下。
第173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0)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女试的筹备工作和《新夏律》的修订都稳中有序地进行,万幸登闻鼓没再响过。 朝臣们提心吊胆上了几次早朝,每次下朝时都要长出一口气, 有种再度活过来的感觉。 这天早朝刚结束, 朝臣们下朝归家,刚走出皇宫便见远处车马粼粼。 好奇地问了一下,就听说是高增回来了,罗正业也被押解回京。 高增回来了。 意味着陛下又要开始杀人了。 朝臣们神色复杂地对视了一眼,皇宫门口也不敢多言,只好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拱手道别,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归家。 ……这朝堂, 又要动荡一段时间了。 沈昱在御书房接见了高增。 沈明恒没在, 他觉得这种时候,沈昱应该会想要自己处理。 沈昱翻看着高增呈上来的供词, 墨色晕染的字迹全是血迹斑斑的罪孽。 大概是祝云奚上诉的时候他已经生过一次气, 现在情绪要平静许多。 沈昱不疾不徐地看完,忽而开口问了一句:“他认罪干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高增道:“求饶、卖惨、暗杀、强词夺理、寻人顶罪,无所不用其极。若非陛下赐下的尚方宝剑, 臣去请了凉州州牧出兵襄助, 差点便要死在并州。” 一个已经卸下所有官位的地方豪强, 居然能差点杀了朝廷命官,还逼迫他们动用了军队。 沈昱面色不变,说不出对这个答案满意还是失望。 他沉默了片刻,重新将供词拿了起来示意高增过来取, “带上证物证言,去找崔护吧,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高增应了声“是”,见沈昱没有别的吩咐,便躬身行礼退下。 沈昱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坐了一会儿,起身换了件衣服,独自一人出宫。 曹长海与喻季元试图跟上,被沈昱阻止:“朕一个人去天牢走走,稍后便回,不必跟。” 两人犹豫了片刻,迟疑道:“是。” 沈昱不引起注意地到了天牢,见到了铁链缚身、神情憔悴的罗正业。 大概是进京这一路上他吃了些苦头,鬓角发丝凌乱,脸上也有些微的擦伤。 看见沈昱到来,他有些惊讶,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来跪好,板正地行了一个礼:“参见陛下。” 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不见崔护所说的疯狂。 比起记忆中辞别离开京城时的模样,罗正业变了许多。他胖了许多,肚子也大了起来,像极了他们从前深恶痛绝的豪绅。 沈昱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他问:“朕可曾亏待你?” 罗正业俯身,“并无。陛下待臣,情深意重,仁至义尽。” 沈昱负手站在囚牢外,隔着木质栅栏的门,任由罗正业将自己低入尘埃。“为何背叛朕?” 语气中多少有些困惑。 他是真的不明白,他虽然抠门,对满朝文武不算大方,给他们的赏赐和俸禄都很吝啬。但他自认对那些老伙计,尤其是已经致仕的开国班底们并不差。 就说当初罗正业辞官,为了给他衣锦还乡的排面,沈昱专程赐下远超规格的赏赐。 罗正业并不缺钱不是吗? 罗正业低垂着头:“陛下,臣从来没想过背叛。” 假使陛下需要,他依然可以提枪上马,即便年老动作已经不再敏捷,至少他还可以用命去当一次防线。 他心如此,从未改变。 “一开始……”罗正业红了眼眶,“他们来给臣接风,送了臣一道菜,臣没有拒绝。” 小小一碗,用了二十只鸡,只取每只鸡身上最嫩的一块肉。 而这些鸡都是用新鲜鱼肉喂养长大的,连喂给鸡的鱼肉都只取鱼腹部的小块肉。 只为了这一碗的享受,背后的消耗不计其数。 时至今日,罗正业其实回想不起来当时那碗鸡肉是什么味道了,只清晰记得他听到做法时的震撼——他在纸醉金迷的京都也待过几年,用尽他所有想象,也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奢华享受。 那天出于虚荣,出于不想让人看低了他,出于不想破坏他的接风宴……出于很多很多的理由,他没有拒绝。 后来就是银票、金子、美人。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不得不帮对方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当时以为举手之劳无足轻重,等反应过来时,已是积重难返,再不能回头了。 他莫名其妙就强占了百姓的良田,他不敢声张,怕富贵荣华化为虚无,也怕死。 大夏的官员三年一次升迁变动,并州州牧、知府都曾换过人。 这次,在宴会上送出一道小小菜肴的,换成了他。 罗正业勉强笑了笑,他在高增抓捕他时极力反抗试图活命,可进京之后却忽然老实了下来。 ——他知道沈昱的为人,因而不奢望得到饶恕。 人之将死,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何况对面是他的陛下。 他近些年来作恶多端,然而面对陛下,总希望自己还是那个正气凛然的罗将军。 罗正业道:“陛下,臣不敢欺瞒,臣如今确实愧悔难当,只是倘若重来一次,臣大抵还是要让陛下失望的。” 沈昱不答。 罗正业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利益就是这么神奇,天然就能联结起一个团体,哪怕他们此前素不相识,哪怕他们之间有难消仇怨。就好像……陛下,臣有段时间很担心东窗事发,后来臣发现,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员都闭口不言,即便臣没有与他们打过招呼,没有送过贿赂,即便臣与他们曾经是政敌。” 他苦笑:“臣就是个普通人,侥幸得陛下亲眼,才得以建功立业。臣带兵尚可,但面对这种温香软玉,臣委实……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沈昱让狱卒打开门,在他对面席地而坐,“为何?” 罗正业一阵恍惚。 这样近的距离,让他很轻易地回想起了从前。 且就让他,为他的主公做最后一件事吧。 “因为他们不敢。”罗正业说:“许多官员在任期间两袖清风,致仕后便开始奢靡无度,这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臣不过是其中一例,陛下,甚至臣的所作所为不是其中最过分的。在朝的许多官员对此也心知肚明,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致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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