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皇宫也不是全然寂静的,太宸殿外时不时会路过一队巡逻的禁卫军,会走过几个值夜的宫人。 他隐约能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来,压低了声音说话,窸窸窣窣,烦人得很。 然而他实在冷极了,寒意禁锢了思维,他懒得回头去查看来者。 ——反正,他父皇的守卫已经够多了,不稀罕他这一个。 他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沈璟:“?” 原来不是冲父皇来的,是冲他来的? 何方小贼这么大胆,喻季元居然也就这么看着?是喻季元背叛了父皇还是觉得他沈璟虎落平阳人皆可欺了? 沈璟出离愤怒,他微微侧过头,发现来人是叶鸣谦。 赫赫有名的小将军,皇兄身边的狗腿子。 沈璟被捂着嘴巴说不出话,他瞪着沈璟,眼中的含义很清楚——你是打算在太宸殿外,绑架当朝皇子吗? 叶鸣谦似乎是轻微地笑了笑,在他耳边道:“殿下,臣携太子口谕而来,请殿下往东宫一叙。” 太子皇兄? 沈璟难掩惊诧,他一瞬间想要惊呼,然而喊声被阻遏在喉咙,只有细微的余音散于落雪覆地的沙沙声中。 浑身已经冰冷凝滞的血液似乎也恢复了流动,他伸手试图把叶鸣谦的手拿下来。 “殿下,”叶鸣谦道:“你不要大声叫嚷,臣就把手松开,可好?” 他们待的殿外是离沈昱寝宫还有一段距离,但要是大喊大叫,沈昱还是会听见的。 沈璟也知道对方是在担忧吵到父皇,自己的爹他自己也心疼。 没有拒绝的理由,沈璟瞪了他一眼,愤愤点头。
第146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3) 沈璟跟在叶鸣谦身后到了东宫。 望着那座在暗色里鳞次栉比的建筑, 沈璟越是靠近,无端便生了种近乡情怯的复杂。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来这个地方了。 沈明恒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 他们的父皇从来不懂得什么教子之道,只会给他们请上一堆夫子, 然后便理所当然觉得他们就学会了、懂事了。 若是还做错事, 那就是毫不留情的棍棒教育。 大抵,父皇只是皇兄的父皇吧。 幸好沈明恒没有不管他们。 他们的兄长,确实是这世间难得一寻的人物,是千古难遇的好太子。 明于庶事,性情宽和,于国事上挑不出错, 又关爱幼弟幼妹。 小十一都快把皇兄当爹了。 沈明恒从前就会时不时叫他们几个去东宫,有时是检查一下学业, 有时是护着不让沈昱罚他们。 可是沈明恒昏迷十个月, 他也将近一年没有踏入东宫了。 ——沈昱就是个老疯子,连他们也防着。 东宫很安静, 静到不像沈明恒醒来过。 沈璟抑制住内心的复杂情感, 面无表情地跟着叶鸣谦到了沈明恒的寝宫。 叶鸣谦轻轻敲了敲门,许茂闻声而来,把门打开, “见过二皇子, 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里面请。” 沈璟已经听不进去声了。 他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人一身素白寝衣,半倚靠在床头。 病来如山倒,那人看上去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 脸色也残留着几分病中的苍白。 但那是醒着的。 那人正目光温和地望着他。 “兄长,兄长……”沈璟喃喃自语。 他出生的时候沈昱还没当皇帝, 不过已经崭露头角,四处南征北战,久不在家中。 那时他基本都是沈明恒带着长大的,“兄长”这两个字,他念得比“爹爹”还要多。 “阿璟,”沈明恒朝他招了招手:“给你准备了衣服,先换上再说。” 沈璟呆愣地点了点头,只凭着本能跟随沈明恒的指令往屏风后走。他还没回过神,不知道自己同手同脚。 换衣服的空隙里,他总算恢复了些许思考能力。 沈璟比沈明恒要小四岁,但是身形要比他高大许多。有些紧致的衣服穿在身上,让沈璟有些不自在。 “皇兄。”他走到沈明恒床边跪下,动作莫名透露出几分乖巧来。 沈明恒微微笑了笑:“阿璟,你做了什么惹父皇生气了?” 沈璟垂下脑袋:“今年淮河一带收成不好,冬日来得早,父皇担忧百姓没有足够的粮食过冬,下令由朝廷拨款,为他们筹备粮食……这件事情,父皇交给了我。” 这种容易收买民心的活儿,父皇从前都是交给皇兄去做的,从来不会让他们剩下几个兄弟染指。 这一次会让他去做,无疑是个信号。 沈璟有些心虚,但心中又掺杂了几分诡异的得意与炫耀。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因为皇兄病了而已。 沈璟转而又委屈起来,他按下心口的酸涩,接着道:“去年皇兄上奏请将赋税由粮税改为钱税,今年税收已经开始实行了,是以国库还算充裕。” “皇兄也说过,赈灾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到了附近才开始筹措粮食,这样可以减少路上的损耗,也少了被盗贼盯上的可能,不需要太多人马护送,又能减少支出,一举三得。臣弟本想效仿皇兄,可臣弟无能,臣弟不辨忠邪,用错了人。” 说正事的时候,沈璟换了一个自称,“臣弟将采购之责交给吏部主事周兆荣,不想此人是个贪官污吏,聚敛无厌,竟以次充好,虚报数额,以此中饱私囊。幸而父皇发现得早,才不至于叫臣弟铸成大错。” 沈璟确实不清楚周兆荣是这种人,他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无比愤怒。 可毕竟一切都还没来得及,沈昱很快就收回了他对赈灾这件事的负责权,眨眼间他的大好局面尽数化为虚无。 而他自己也被沈昱叫到了太宸殿,当着一宫上下所有宫人侍卫的面被骂得狗血喷头。 于是原本心中那丝怨愤也就忽然转换了对象。 跪在雪地里的时候他一直想,假如犯错的是他的皇兄,父皇会这样罚皇兄吗?父皇大概连骂都舍不得。 可是为什么对他就这样心狠?他不是父皇的儿子吗?他不是大夏的皇子吗? 他不过做错了一件事,父皇怎么就忍心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他,让他罚跪? 沈明恒目光清清淩淩,如同雪地上流转的月华,像是能照见所有谎言。 他语气中不见责怪,仍是很温和地问:“阿璟,你同皇兄说实话,你明知这是一项肥差还把它交给周兆荣,究竟是因为你曾经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还是因为你知道他是丞相周言安的远房亲戚?” 沈璟目光霎时慌乱,他语无伦次:“周兆荣是丞相的亲戚?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他们都姓周只是一个巧合……” 这件事确实知道的人不多,周兆荣是自己凭本事科举考进来的,周言安没给过他任何优待。 周言安持身清正,作为丞相监察百官从无徇私,莫说偏帮了,周兆荣一个从六品的小官上朝都只能站到末尾,他们两个面都没见上几回。 除非有意去调查,否则很难发现两个姓周的人之间淡薄到极点的血缘联系。 沈明恒也没说信不信,他只无奈地摇了摇头:“阿璟,周兆荣与丞相的关系要追溯到丞相曾祖一代,这都出了五服了,你走了一步错棋。” 他不见怒气,仿佛只是单纯地教弟弟。 沈璟仓皇不安,他手足无措地去抓沈明恒的衣袖,如同小时候被发现没完成课业时的讨饶:“皇兄,我没有,我真的不知。” 沈明恒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沈璟的头:“好了,皇兄信你,在太宸殿已经跪许久了,来皇兄的东宫就不用跪了。” 他往里挪了挪,让出床边的位置:“阿璟,坐下说。” “皇兄……”沈璟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沈明恒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他有那么一瞬间期待沈明恒板起脸教训他一顿,然后他们的关系就能回到小时候那样亲密无缺。 可他无法否认的是,此刻他确实松了一口气。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会渐行渐远,时间会消弭一切,权利会腐蚀一切。 沈明恒不知他心中百转千回,他认真地说:“这件事你有错,但更大的错在父皇。他不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推到最前面,但又不给你撑腰,任由你一人,对抗风霜雨雪。” 沈明恒不用想就知道,他的父皇其实是有些傲慢的,有着封建君主的劣根性,譬如说一不二、强硬、不尊重人。 沈昱一定自顾自决定要沈璟纳入继承人考核范围,可他审视的目光太冰冷了,沈璟猝不及防被他丢上战场,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他的帮助。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沈璟怎么会连周兆荣都用? 沈明恒当太子的时候沈昱给他塞了多少人手? 这么一对比,对沈璟未免太不公平。 沈璟眼眶微红。 沈明恒叹了口气,又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去隔壁睡一觉,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骂父皇一顿,给我们阿璟讨个公道。” 沈璟点了点头,乖巧地跟着许茂去了偏殿。 关上门,他的泪水瞬间便涌了出来。 他曾经是真心实意祈祷沈明恒的病能够好转,后来朝中风向转变,所有人默认沈明恒死后他大概率会是下一任太子。 那时他着实尝到了许多甜头。 他一度想,其实皇兄这样昏睡下去也不错,甚至再严重一些,那他此生说不定真有机会成为天下之主。 然而他猛然回神,便又会为这种想法羞愧万分,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 他有时会感到深切的恐惧,甚至几次三番从梦中惊醒,担忧自己当真变得狼心狗肺。 都说权力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原来它腐蚀起一个人的人格,当真这样轻而易举。 幸好皇兄醒了。 在他变得面目全非之前,皇兄醒了。 真好啊。 沈璟呜咽地哭出声来。 真好不是吗?父皇属意皇兄,朝臣也更满意皇兄,皇兄醒来,大夏的天都要再明朗三分。 且就让他哭这么一回,这一回过后,他将继续老老实实当大夏的二皇子,尽心竭力辅佐皇兄。 再不起非分之想。 * 次日沈昱醒来的时间要比寻常早一点,他也不知为何,昨夜夜里睡不安稳,总觉得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 他身边的内侍机警,听到沈昱醒来的声音,带着宫人入殿为他更衣。 沈昱伸展着手臂任由宫人施为,洗漱之后,才神色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叫外面的老二给朕滚进来。” “陛下。”曹长海却没第一时间按他说的做。 他弯下腰,双手高举,掌心平铺着一条白色手帕,帕子是几枚参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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