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年纪大了,地牢天寒地冻,可不适合再久待下去。 许茂应了一声“是”。 一点儿不觉得太子私自释放皇帝的犯人是件多逾越的事——就算真有不当之处,你猜陛下会不会怪责太子? 怪责他接到命令后做事不够干脆还差不多。 “还有吗?”沈明恒只是以防万一随口一问,结果叶鸣谦居然真露出了犹豫的目光。 沈明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提醒似地说道:“鸣谦,不要瞒着孤。” 叶鸣谦吞吞吐吐:“裴定山被陛下流放了。” 裴定山,大夏朝最年轻的将军,百战百胜,功勋斐然。 也是他与叶鸣谦共同的好友,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可以说是最坚定的太子党之一。 沈明恒:“……” 坏了,这波是冲我来的。 他陡然升起几分啼笑皆非的情绪,无奈问:“裴定山又是因为什么?” 叶鸣谦干巴巴地说:“他闯进皇宫,把连同二皇子在内的好几位皇子都揍了,陛下命他向皇子们道歉,他不从,还说……还说殿下意外昏迷这么久,说不定就是人为动的手脚。” “他说陛下无能,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陛下大怒,以大不敬之罪判他流放,让他去山西挖矿。” 沈明恒:“……该。” 他咬牙切齿:“裴定山的性子是得改改了。” 刚想给裴定山求情的叶鸣谦立刻闭上嘴,赞同道:“陛下也这么说,定山一直以来都太顺风顺水了,养的他猖狂又不识体统。” 沈明恒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二皇子怎么了?” 能让叶鸣谦单独提出来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未曾想他这样敏锐,叶鸣谦“啊”了一声,“二皇子、二皇子他……” 沈明恒语气平淡:“这么慌张做什么?在孤之后,父皇选了二弟,对吗?” 叶鸣谦猛地再度跪倒:“殿下,陛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若是陛下知道殿下醒来,定然不会再有二皇子什么事的!” 事实上叶鸣谦也很生气,他也算沈昱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对沈昱也很是敬爱,唯独这件事,让他生出了几分怨怼。 可他不想让沈明恒伤心。 沈明恒伸手示意叶鸣谦起身,他微微笑了笑,“孤知道的,鸣谦,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父皇是皇帝,这是他的责任。” 及早确立继承人,培养他、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任者,使皇朝平稳过渡,是身为皇帝的责任。 身居高位,必定要比普通人承受更多。 即使是最心爱的、寄予厚望的儿子夭亡,他也不能悲伤太久。 当二十二年的心血化为虚无,当期待的道路全都不可行,他必须振作起来,用足够的冷静和理智,为皇朝寻找新的出路。
第145章 明明明月是前身(2) 沈明恒能想象到, 在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光里,他的父皇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沈明恒叹了口气:“孤东宫的辅臣都没事吧?” 沈昱把所有信得过的心腹、能干的大臣全都塞进了东宫,自开国以来六年, 他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交织, 形成了一张坚不可摧的利益共同体。 让他们与太子的命运休戚与共,以他们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做赌,使他们成为太子最忠诚的追随者。 这也是沈明恒地位如此稳固的原因。 但如果要确立新的储君,旧东宫的势力团体就很麻烦了。 这些大臣都是大夏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团结在了一起,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线头握在沈明恒手里。 假如沈明恒不在了, 新君能压制得住他们吗? ……当然不能。 除了那个最让他骄傲的孩子, 其他人怎么可能做到呢? 所以,在确立新的储君之前, 趁沈昱还活着, 趁他还能掌控得住这批大臣,他必须除掉那张大网。 “殿下放心,都没事的。”叶鸣谦急忙回道:“过去一年, 除了张家, 陛下没有杀过人。” 沈昱是位杀伐果断的君王, 他能以乞丐出身夺得皇位,绝不会是心慈手软的人物。相反,在许多大臣眼里,他是个可以称得上残暴的暴君。 他开国建朝以来, 已经有两次杀得朝堂上血流成河,每一次杀完第二天上朝的人都要少一半。 这还是在有沈明恒劝的情况下。 大臣们都很担心, 要是有一天沈明恒失宠了,劝不动陛下了,他们究竟能活过几天。 可是没想到,等到沈明恒昏迷真的没办法劝的时候,沈昱对待人命忽而就开始重视起来了。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东西,沈昱甚至怀疑自己,明恒会重病至此,是不是他犯下太多杀孽? 可假如真的是他该遭天谴,为什么不冲着他来?他的明恒,温良纯善,双手干干净净不是吗? 沈明恒白了他一眼:“父皇本就不是嗜杀的人。” 事实上,只要不触犯沈昱的底线,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从底层爬上来的人,没什么架子,最能与穷苦无奈感同身受。 叶鸣谦连声应:“是是是。” 沈明恒何其了解他身边的人,认真道:“孤重病,父皇另则贤良理所应当,这件事怪不得父皇,也怪不得二弟,如今孤醒来,从前事一笔勾销,你也不许再耿耿于怀了。” 叶鸣谦犹豫了一下,“臣尽力。” 有些事情,即使他嘴上说不在意,心里也不会轻易释然。 叶鸣谦神色迟疑,“有件事情,臣不知该不该告诉殿下……二皇子惹恼了陛下,如今还在太宸殿外罚跪。” 沈明恒猛然坐直,震惊道:“现在?” 外面还下着大雪啊。 即使他二弟习过武上过战场,身体再好也禁不起这样折磨。 “殿下不要激动,是臣的错,臣不该这时候跟你说这种事。”叶鸣谦神色懊恼,手忙脚乱拉扯着被子给沈明恒盖好。 他确实后悔,但假如二皇子真因为这件事有个好歹,殿下日后知道他的隐瞒,一定会生他的气。 沈明恒深吸一口气:“多久了?” “有一个多时辰了……殿下!” 沈明恒想要起身,刚要拂开被子,抬眼便见叶鸣谦与许茂通红的眼眶。 他顿了顿,无奈地坐了回去。 “鸣谦,辛苦你走一趟,传孤的口谕,先将二弟接来东宫。” 太宸殿是沈昱的住所,离东宫很近,沈明恒强调道:“动作小心些,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尤其不要惊扰父皇。” 沈昱的睡眠一直不是很好,早些年打仗,累到极了也能倒头就睡。 登基以后就没机会上战场了,处理政务费脑子也费心神,但越是如此,反倒越是难以入睡。 沈昱又武艺非凡,耳力与敏锐性都比常人好些,周围一有些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醒了之后就更睡不着了,还容易头疼。 沈明恒没少为此麻烦太医,配了好几副药,燃香也试了好几种,总算有了些好转。 但沈明恒还是很小心,夜深之后无论何事都不许人去打扰沈昱。 不过他身为一个很有本事又很受宠的太子,在宫里要瞒着老父亲做些事情是很简单的,哪怕地点在太宸殿也一样。 毕竟沈昱给他的权利极大,对他又从来不设防。 只有太医的事情例外。 他前脚刚去找了太医,后脚就会有人去找沈昱汇报,连咨询什么病症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沈昱决不允许沈明恒在身体情况上隐瞒他。 叶鸣谦抱拳:“是,臣这就去办。” 沈明恒点了点头,见叶鸣谦离开,又吩咐道:“许茂,拿一套孤没穿过的常服过来,再多准备两床被子。宫里有冻伤膏吗?也取些过来。” 沈明恒心中安慰自己,他这二弟平素身体好得很,才一个多时辰,应该没事……吧? 沈明恒忍不住抱怨一句:“父皇也真是的,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难怪被人骂是暴君。” 这话他敢说许茂却不能应,天家这对父子是如出一辙的双标和护短,就算他和沈明恒关系再好,也不能真在他面前说一句沈昱的不是。 许茂只作听不见,应了声“是”,退下到隔壁房间取东西去了。 * 叶鸣谦是有在宫内行走的资格的,巡逻的侍卫认得他这张脸,见他腰间果然挂着令牌,遇见时也就微微低头一礼,没多盘问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但逐渐靠近太宸殿之后,这个令牌也就不管用了。 太宸殿的护卫向来由一位禁卫军统领与三位副统领负责,今日恰巧轮到统领值夜。 禁卫军统领喻季元将叶鸣谦拦在殿外,面无表情地问:“陛下已经歇下了,叶将军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叶鸣谦自袖中又取出一枚令牌递到他眼前:“奉太子殿下之命。” “太子?”喻统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没崩住神色,脸上瞬间绽开了剧烈的喜意,偏偏眼中还有着不敢置信的惶恐,多种情绪杂糅在一张脸上,看上去扭曲怪异得很。 叶鸣谦也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个笑来,他点点头:“殿下醒了。” 喻统领谨慎问:“可东宫似乎没有动静。” 太宸殿离东宫很近,可以清楚地察觉到那边分明还是安静一片。 假如沈明恒醒来,怎么宫女侍卫一点动静都没有?起码也该点几盏灯吧。 叶鸣谦叹了口气,明明是愁苦的神色,语气中却带上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殿下说夜深了,不要惊扰旁人。” 喻统领一愣。 这确实会是沈明恒能说出来的话,毕竟要是他醒来的消息传出去,别说皇宫,半个皇城都会被惊醒。 他们大夏的太子殿下,就是这么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喻统领突然原地蹦了起来,他飞快转身:“我这就去禀报陛下。” 叶鸣谦赶紧伸手拉住他,“慢着!天亮之后陛下睡醒就会知道了,如今没必要打搅他。” 喻统领缓慢转身,眉头皱成一团。 他心想这可不行,要是明天陛下知道他没有第一时间禀报,他指定会被大卸八块的。 喻统领忽然想到了什么,确认问:“这是殿下的意思?” “是。” 喻统领眉头松开,语气都轻松了许多:“这就没问题了,不知叶将军的来意是?” “二皇子可还跪着?我是来请他去东宫的。”叶鸣谦如实道。 这句话很大胆,让二皇子罚跪那可是陛下的意思。 喻统领问:“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自然。” 喻季元于是侧开一步,“请。” 叶鸣谦冲他点了点头致礼,步伐明确地朝前方跪着的人影走去。 二皇子沈璟在冰天雪地里跪了许久,雪落在身上,很快因为体温化成了水,浸透了一层接一层的衣裳,再缓慢凝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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