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颂了一声佛号。 实在不料刚进门, 就听得了如此一问。 想了想,这才绕到岑砚侧面,行了一礼, “王爷还是请起, 我们坐着说可好?” 岑砚:“容我再拜下家父。” 规规矩矩对着老王爷的牌位, 又行一次大拜,方才起身。 住持神色悲悯,缓缓道,“说来有缘, 相似的问题, 老衲数年前也听过一次。” “还是老王爷离京前问的。” “当时, 也是在一个清晨, 老王爷赶来,拜过菩萨, 问了老衲这个问题。” 岑砚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住持:“王爷想必知道老王爷问的是谁了。” 岑砚缄默。 他不仅知道,还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回望供奉的牌位一眼,岑砚有些出神。 住持:“既然要问, 那王爷可否需要老衲起卦?” 岑砚闭目:“我没想好。” “那烦请王爷移步, 随我去禅房坐坐可好,若是需要起卦,珠绳也是现成的。” 岑砚奇怪:“起卦不是需要提前约吗, 今天住持大师刚好能有空卦给我?” 大慈寺内,每个高僧一日内起卦的次数是有限的, 得提前相约。 上京的贵人们都是知道这个规矩的。 住持捻动佛珠,笑言, “因果因果, 有因才有果, 王爷这一问是从我的卦言上生发出来的,那么此事的因我也沾染了,故而此问我也脱不开关系,若是要起卦,也当是由我来。” 岑砚懂了,点头。 又同念经的高僧叮嘱几句,便与住持一道步出了供奉大殿,出得殿去,只闻背后木鱼一敲响,诵经声朗朗。 柳七被岑砚留在了殿外,守着老王爷。 穿行于寺庙内,山寺清幽,非年非节,时辰又早,往来并不见多少香客,从石子路走到石板路,期间只闻撞钟声阵阵,鸟鸣稠啾,薄雾笼罩着尖尖的寺顶,风吹云流走,端是一派自然好风光,心也在这种天地景色里,缓缓沉静下来。 路过食堂,住持问岑砚:“王爷还未用过早饭吧?” “未曾。” “若是不介意斋饭清淡,不如坐下用些?” 迟疑片刻,岑砚点了点头。 一碗清粥,几个素包子,一碟小菜,便是岑砚今日的早饭。 用的时候却想到了庄冬卿,不知道这个时候,人醒没有。 再看一眼日头,岑砚很确定,没有。 庄冬卿嗜睡,他在东厢这些日子,惯是起来了,晨练过,有时候晚一些,甚至能等到他开始处理公务,庄冬卿才会悠悠转醒。 醒了也不是特别精神,睡眼惺忪的,若是让他合上眼,还能继续眯一阵。 得被六福伺候着,埋头用过了早饭,才会彻底清醒。 想到庄冬卿迷蒙的神色,岑砚蓦的笑了下。 就是觉得挺好玩。 说不上来的。 用过早饭,岑砚起身,跟着住持继续前行。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脱了鞋,在禅房的蒲团上坐下,茶水泡开,小沙弥打点好一切,告知一声,行礼退下。 住持这才开口,“其实,当年回答老王爷的一番话,也是眼下老衲能给出的答案。” “愿闻其详。”岑砚垂目。 佛珠拨动,住持缓缓道:“王爷问星辰,谜底就在谜面上,自是不能。” 岑砚心跳空了一拍。 “但王爷若想问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缘法,那又不一样。” 岑砚:“如何不同?” 住持道了一声佛号,“一切众生,真性常住。” “有缘相聚,无缘别离。” “此前天相显示,此异星与王爷有缘,眼下想来这份缘法还未了结。” “至于王爷问的,能否长长久久,长相作伴……” “阿弥陀佛,” “便是看王爷想要什么了。” 岑砚:“怎么说?” 住持:“以王爷今时今日的权势,若是想强留一个人,那再简单不过。” “老王爷当年便是这般选择的。” “据我所知,太妃如今也仍在王府,平安度日。” 岑砚沉默。 片刻后,轻声道,“若是我想要的,不止这般呢?” 住持:“那人与人之间,便讲究个以诚相待,以真心换真心。” “强留而来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过执。” “不如珍惜当下,顺心而为,即便日后缘分消散,也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真心换真心…… 缘分消散…… 岑砚闭目。 须臾,低声再问,“若是换不到,非要强求呢?” 住持:“王爷知道熬鹰吗?” “见过。” 京城这边的人士喜欢。 住持:“非要强求,便如这熬鹰,有成功的,也有鸡飞蛋打,熬死猎鹰或自己的。” “但熬鹰之后,还有驯鹰,让它屈服只是第一步,其后的驯化才是真正的关键。” “会有一直驯不好的鹰,最终,还是会被放归天际。” 话头一转,住持又道,“但人与鹰自是不同。” “驯鹰只是为了狩猎,有个好帮手,能达到这一项,便是好鹰。” “千万种人,千万种脾性,非要硬来,转了脾气,变了本性,焉知不是另一种得不偿失?” 岑砚:“……” 岑砚:“我明白了。” 说来说去无非四个字,强求不来。 缘法强求不来。 人亦如此。 住持双手合十,佛珠扣于手心,诵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岑砚最后还是拒绝了起卦。 无他, 岑砚:“先留着吧,如果我有需要的那一日,自会来找住持大师。” 住持应诺。 答应郡主的找人超度,岑砚同住持说定了,准备后续在大慈寺内悄悄将法事办了。 讲完,又道:“郡主说不会放过我,我怕带上什么回家,能否请寺内大师帮我驱邪,清理掉一些不好的东西,免得回家冲撞了家里人。” 住持看过,却道:“王爷放心,老衲并未见有魂魄跟随于您。” 岑砚:“许是在入寺的时候躲起来了呢?” 住持语窒。 片刻后,“若是王爷担忧,找人念一念咒,清理一番,也是无妨。” “至于不干不净的东西,王爷长佩的佛珠,最是驱邪避凶,大可不必担忧。” 岑砚这才摸了摸左手腕,缓缓点了点头。 “最后一样,我想为人求一保平安的吊坠,住持觉得呢?” “若是为异星所求,他命格不同于常人,怕是需要王爷将人带来,老衲看过,才好定夺。” 岑砚应了。 * 一来一去,便耽误到了午时。 怕冲撞神灵,岑砚还是没有让王府众人进寺门,只让柳七打了斋饭,送出去。 下午回程,打头的几人身上都挂了驱邪的符咒。 快马加鞭,进京前与从袁府撤离的郝三一行人接上了头。 郝三行礼,“都办妥了,主子。” 岑砚:“该回营的回营,剩余的人,同我进宫复命。” 众人应诺。 在城门验过腰牌,骑马进京,到了宫墙外下马,冯公公早已等候多时,岑砚同他打过招呼,队伍再次分拨,只郝三柳七跟随岑砚,由冯公公领着入内。 过了一日,却是又在寝殿接见岑砚了。 入殿前,冯公公私下同岑砚道,“昨夜声势浩大,今早就有消息进了京,早朝时,证据确凿下,不少臣子仍为袁家呼冤……陛下大怒,动了肝火,当庭罢黜了几位大臣,并命刑部彻查他们与袁家的联系。” 话头顿了顿,冯公公:“午间便咳疾复发,再度卧床了。” “这段时间王爷知晓的,先是淑妃娘娘去了,后废太子又……” 岑砚听音知意,“多谢公公提点。” 冯公公笑了笑,“王爷哪里的话,什么提点不提点的。” “袁家,自前朝就是庞然大物,陛下继位以来,也得小心安抚……朝堂上的糊涂人也就罢了,王爷向来简在帝心,当是知道如何应对。” 岑砚:“只是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得了提点,进了寝殿,岑砚只汇报袁家情况,果然抄出了些不得了的。 虽并不是出自主支房屋,但也能作为凭据。 盛武帝闻言长吐一口气,精神大振,“朕就知晓,袁家狼子野心……” 岑砚垂目静立,只听着便是。 絮絮叨一阵,盛武帝开怀了,说岑砚辛苦,赏了王府好些东西。 岑砚也只应着。 临走前,盛武帝这才同他道:“朕身子骨这两年一直不好,眼瞅着万寿节也要来了,听闻你长姐有了身孕,前段时日你又中了毒,你母妃请旨进京,意图给朕祝寿的同时,也想来看看你长姐与你。” 岑砚眼睫微动。 盛武帝:“她本是宗室女,嫁给你父王后,确实多年未回京城了,朕又强留了你这么些年,她在封地寡居,膝下也没有儿女照料,是朕的不是了。” 岑砚:“陛下言重了,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 盛武帝摆手,一派和乐地笑起来,“朕允了。” 岑砚默了默,谢恩。 盛武帝又道:“我近来常常梦见你父王,当年征战辛苦,若无他的勇猛追随,又怎来如今的天下安定,封了王之后,我连他最后一面,竟是也未曾见到,想为他做些什么,早些年该追封的,却已都追封过了。” “思来想去,” “陶太妃好似还无诰命。” 岑砚抬眼。 “他生前就一正妃一侧妃,子女三人,朕便想着,不如给陶太妃一个诰命,也不枉他爱重一场。” “阿砚你觉得呢?” 自古以来,只有正妃可以封诰命,侧妃得了诰命,确实是天大的殊荣。 岑砚心里无有喜意,面上却配合着笑了出来。 推拒几遭,确认盛武帝心意已定,岑砚谢恩。 * “啊?” “啊?!” 出了皇宫,回府的路上,郝三一惊一乍的。 徐四愣愣,咽了口口水,“这恩荣给得也太扎眼了吧?” 岑砚平静:“打一棍子给一甜枣,不是向来如此?” “再者,长姐有孕了?” 柳七:“没来报过,不过京城里头都讲究三个月后再宣布,恐怕之前只单独给太妃去了消息。” 岑砚轻出口气,“母妃想来看看长姐,也是人之常情。” 柳七却想到别的,“封诰命是不是需要……” “嗯,需要亲来上京加封,所以她们都会前来。” 柳七头皮发麻。 岑砚却无所谓,“陶太妃向来寡言少语,在封地两人也住在不同的府邸里,这么些年不见了,你把院落安排得远一些便可,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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