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继续回答赤子厄的问题,沈渊一定会说:一人从不比百人轻如鸿毛;百人从不比一人重如泰山;鸿毛泰山都无比重要,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可他根本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做错事的人一定是一时糊涂导致,好好教导,循循善诱,他们一定能清醒过来,又何必必须让谁死。 木柿正是那一脚踏空的人;四十年前,那些迫害肖烛汍、方汵母女的百姓亦然。 只是那些百姓已如烟消散。眼前,木柿却很鲜活。 沈渊蹙眉,收起了握命扇,劝道:“回头是岸。你已经成为鬼域领主,此前种种已与你远去。” 木柿转过头,一副老和尚念经,任你怎么念叨告诫,我偏不听的样子。待沈渊说完,她掩唇一笑,转移话题,说道:“问你呢,想不想知道一些关于你的真相呀?” ----
第120章 失眼 三 沈渊道:“你说的关于四十年前的真相,我根本不信。” “哟!我都死两次了,活着等不到沉冤昭雪,还等死后吗?我早不在乎了。”说完,木柿破唇一笑。 这笑里包含了无比巨大的无奈。 木柿向沈渊徐步靠近,他只得后退,不稍时,后腰抵上冰凉而颇有棱角的东西,他伸手摸去——是神像前的案台。 退无可退。 木柿嘴角一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管你信不信,我完成任务便好。”她倾倒整个身子,依靠在沈渊胸膛上,低语道:“可阅微堂里,你给我一种相当单纯美好、懂得尊重所有人的感觉……你这么好,反倒叫我舍不得按照任务杀你了……这可怎么办?……” 听闻,沈渊恍然大悟,问:“难怪浔武大街家家闭门,独独我一人出现在街上,江月却不怀疑,反倒邀请我入堂。恐怕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取代了江月。我后颈的疮痍,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对我下的?” 木柿颔首,“一点没错。” 沈渊顿住。原来,他一见如故的是木柿,不是江月。 得不到他的回应,木柿便独自问道:“十岁宴后,你被关在黑屋足有三个月吧?” 沈渊一惊,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木柿看到他表情的僵硬,她继续道:“你周围有很多蜈蚣,窸窸窣窣,你能时不时感受到有东西爬过你的身体。你害怕。你不停地求你母亲放你出去,可你母亲不愿,甚至每隔三天还添新的蜈蚣来。你没办法,只能蜷缩在门边的角落里。为什么是门边的角落里呢?因为怕错过,怕错过你母亲接你回去,你怕你就要永远待在这座黑屋子里了。” 回想起那三个月,一切历历在目,时至今日沈渊依然害怕,甚至见到蜈蚣便走不动路。他的身体忍不住发抖,整个唇部吓到苍白。 木柿抬眼看他,只见光洁的额头布满汗珠。伸手帮他擦去,他却不自主地瑟缩一下,躲开了。 木柿蹙眉,收回手,笑道:“我手中没有百足之虫,我可不会弄那种恶心的东西。典婵真够变态心狠的……” “不、不许说我母亲……”沈渊怕归怕,该维护还是得维护。 “好——”木柿短暂妥协,又问道:“你知道典婵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十岁宴上,我弄坏了九离的传国至宝吕华笛。” “不对。” 沈渊从没质疑过自己被罚的原因,现在却有个人告诉自己“不对”。他不禁疑惑:“那是什么?” 木柿神秘地说:“杀了我,你自然就知道了。” “你要说的真相就是这个?!”沈渊惊道:“方才你还说到杀了你,江月就回不来!” “嗳,刚才那是骗你的,这才是真的。” “我一丁点儿都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木柿哀叹一声,捉起沈渊的手缓缓放至自己小腹上,“杀了我,这是为你好,让你看清楚一些人。” 她的鼻头眼眶瞬间就红了,一滴泪顺势夺眶而出,蓄在下颏,像挨过一晚,即将凋零的桃花花瓣,一点儿朝露都让其不堪重负,堪堪地一点儿坠着,手指轻轻一碰就掉了。 沈渊瞬间难过起来。他的手掌能清晰地感触到那起起伏伏的生命活动。 眼前,木柿不是一只魂灵,而是一位活生生的人! 他绝做不到杀了她。 …… 汪盼再次醒来,跳入视线的是一根房梁,还有一只正飞檐走壁的老鼠。 毫无疑问,又是那家客栈。 他咬牙撑起身子坐起,双手一面支着脑袋,一面揉压太阳穴。 一天内被迷晕两次,其后果不亚于宿醉。他的脑袋现在就瓮里瓮气的,宛如无数只昆虫在耳边“嗡嗡”声叫唤,嘈喧得很。 不知独坐多久,只听房门“吱嘎”一声,紧跟着立马有人出声:“有人设宴,请公子下楼去。” 且不说汪盼辟谷,现在他反胃得很,根本没胃口,本想推辞了,转念一想,宴已备好,他推辞不去未免不礼貌。 正欲要答应,那人听汪盼不曾回答,立马又补充道:“那位公子要我跟你说:‘是沈公子设宴,请少岛主务必下去’。” 一听是沈渊设宴,汪盼精神好不少,立马起身理了理衣服就跟着下楼去。 下到一楼,展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 汪盼短暂愣神,见方才叫他下楼那人要走,他立马拉住,问道:“沈公子呢?” “那边。”那人朝人群寻找一圈,伸手指去。 汪盼送双目去看,只见沈渊以半脸金面具覆面,左拥右抱,左送花生,右递好酒,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这些人怎么回事?!”汪盼情绪一激动那双凤目就是绯红的。他气炸了,逮住那人就是劈头盖脸地问。 那人哆哆嗦嗦道:“小、小的哪儿知道……都是、都是沈公子……从、从招袖坊叫、叫来的……” 不如不问。汪盼气到头痛,直接抛下沈渊,气冲冲地回房。 静坐一会儿,气焰消减,不甘心,又下楼去。 这时,从人群中冲出尖利的一声提醒:“少岛主来了!!——” 话音一经落地,一群人蜂拥至汪盼跟前。 一开始,那群人犹如大江大河涨潮,其气势澎湃汹涌,声势之大呼啸而来,然而,前排一众人看清汪盼凤眼里抑制不住的怒气后,便定住不敢动,“一浪退一浪”,往后一众人声势锐减。 沈渊依然左拥右抱着,顷刻,整个客栈只盈荡着他和怀中人的嬉笑声。 汪盼只顾往前走,其余人往后退,仿佛有根索命的细线横拉在他身边,别人稍靠近,就会被揦开皮肉,一命呜呼。 来人气势汹汹,沈渊搂着的两个人开始打退堂鼓,“公子……” “唉——”沈渊出声打断她们说话。他拿起一小杯酒送到一人手里,“我们继续。” “可是……”女人微微扭头,瞥眼汪盼,为难道:“……如今可连小命也要保不住了吗?……” “谁敢?!知道我是谁吗?!他敢当着我的面草菅人命!造反了要!”随即,沈渊温柔地对她们道:“别怕啊——蓬莱岛从不会跟人轻易动手的——” “可……”女人刚开口,另一位同伴就挣脱沈渊的怀抱,跑走了。 见状,她也效仿,一并走了。 沈渊泄气般往椅子里一瘫,只听汪盼低声骂道:“龌龊!” “龌龊?!我怎么就龌龊了?!正常男人生理需求!我不搂美女,难道搂大老爷们?!蓬莱岛上够无聊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了,少岛主还得来管着,有点同理心嘛?!” 沈渊用一大串话语攻击汪盼,汪盼深呼吸一口气,道:“聒噪。” “聒噪?!我本来就聒噪!少岛主今天才知道吗?” 汪盼自醒来,从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沈渊说话少还好,今天却异常的话多,这话一多,再怎么不清醒的人也听出端倪了。 他紧盯着沈渊的镂空雕花半脸黄金面具。 花纹繁复,大朵大朵的月季花与藤蔓缠绕。 太奢侈。镂空雕花大可不必,耗时费力。试问一位买糖炒栗子都要别人来付钱的人,怎么会用这副面具? 且,沈渊气质清爽干净,虽有不羁不听管教的时候,但也像世家中被保护很好的孩子。眼前这人就有一股独属于世家公子的风流。 “沈渊呢?!”第一时间内,汪盼不是问那人是谁,也不关心自己怎么回到客栈的,而是担心起沈渊。 “沈渊……”那人重复一遍,道:“还想问问少岛主呢?!我来之后,里里外外在浔武大街找了三圈,都没找见阿渊,他人呢?你不会在蓬莱岛看他不顺眼,出岛后伺机报复吧?他就嘴巴臭点,人可不坏,你跟岛主对他跟对犯人似的,是几个意思?这次东海五岛自己沉了两座,汪徊鹤居然说是他做的,依据呢?!依据呢?!!……” 那人只顾自己气愤地说一堆。 那边,汪盼耳边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胀到极点,乍地收住,彻底消失…… “他杀了江月姑娘!……是他杀了江月姑娘!……” 声音在汪盼耳边暴起,洪亮沙哑而刺耳。 自那一声后,跟着响起嘈杂声,大致都在重复道:“一定是木柿又来了!她不是说,只要我们交出四十年前那群老家伙,她就不会再害我们吗?!” “他们妖都说话不算话!!” “对!!我们要为江月姑娘报仇!抓住那妖人!” “听我说……我不是妖……你们、你们搞错了……”——这一句,汪盼听得一清二楚,仿佛是出自自己之口的那般清晰,可那声音太沙哑。 “可江月姑娘死了!试问这段时期一直蒙受姑娘照顾的人该怎么做?” 众人齐声道:“为她报仇!!” “听我解释,我没有杀江月……”——汪盼辩出隐隐哭腔。 至此,声音戛然而止。 汪盼清楚,只要认定那人是妖,总有一百种理由来斩草除根。 “这样下去,不是犯人都得逼成犯人……”那戴面具的人也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 汪盼记得他的声音,“向延?” “是我。”向延摘下面具,坟了汪盼一眼,问:“阿渊呢?” 汪盼不跟向延多废话,站起身便去找沈渊。他走到客栈大门前,突然,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场景。 漆黑笔直的浔武街道,红衣人踉踉跄跄地向一座建筑跑去。 除了那个人,周围环境一片昏黑,或者模糊。 这幻视来得一点不是时候。汪盼还有要紧事要做,一刻不想耽搁。 “汪盼……汪盼……” 他的手刚搭上门闩,却听见那个沙哑的声音一直地唤自己名讳,一直一直,声声呼唤不停,好像呼救,却包含恐不能再见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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