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屋外蝉鸣,她们已是大汗淋漓。 肖烛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检查到男人伤势,看到是利器刀伤。她立马犯了难,“我虽是跟夫君学了点医术,小伤小痛还可以自己治疗,对刀伤可不敢胡乱下手,且是要害部位,稍有不慎触及内脏,恐加大伤势。” 正是愁中,肖烛汍立马想到两个人,她对方汵道:“汵汵,娘亲去找爷爷奶奶,你一个人照顾他可以吗?” 方汵看一眼屋外,说:“娘亲不能等天亮了再出门吗?让我跟个大男人单独相处,我害怕。” 肖烛汍看眼男人,只见面如金纸,双唇乌紫,一副性命垂危,不能推延的状态,“他伤得这么重,恐怕爬不起来身。” 正是午夜时分,天未亮,鹰啼叫。 方汵实在放心不下,急道:“可是……” “汵汵,你父亲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爹爹并没有长命百岁。” 肖烛汍沉默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惠泽后人……总不会被辜负的……” 她揽过方汵双肩,“汵汵,如今太平盛世,逸民安康,晚上出门也不会出事,反倒是叫这人在家中出事,我们才更不好解释,弄不好被有心之人作弄,还会连累到阅微堂。” 不无道理,有时候人强词夺理起来,真吃不消。 方汵拿不定主意,照例搓弄衣角,低头不语。 “好了,汵汵,娘亲去去就回。”肖烛汍轻轻地拍到方汵后背,柔声安慰道:“娘亲很快回来,听话昂——”说完,徐步出门去。 方汵凝望着娘亲背影,直到淹没黑夜中。 她隐隐不安,心中执意让娘亲天亮再出门,可这件事横来竖去都不好解决。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她松开手,捋了捋攒得皱巴巴的衣角,望向男人,“你也真是!我家都在郊外,你偏偏别人家不去!来我家!”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感埋怨。 可又能怎么办? 方汵老老实实打盆温水来为男人擦拭脸颊。她一面擦一面道:“你得撑着点,别死了。本身我跟娘亲在浔武就不被待见,你要是死我家里了,他们指不定安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给我们呢!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那屠夫江家借钱不还,居然反咬一口!” 说到气处,方汵皱了下鼻子,继续道:“江家是有名的老赖,吃喝赌样样不落,仗着杀猪的有一脸戾气,一身膘肉,就喜欢欺负打压人。他们欠债,浔武人尽皆知,都不借钱给江家,后来债主来催债,他们没办法了,居然问娘亲借!那借钱语气跟谁欠他,该借给他们似的!‘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有本事跟债主豪横去啊!!我家中有男丁,或者我是男孩,我就上去给他一拳!哎——可是我不是男孩子——娘亲怕他们胡来只能拿钱给他们。拿到钱,他们别提多开心了,连连说着‘好人有好报’……我可不信有福报,只信有仇立报!” 方汵只顾擦拭男人脸颊,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经悄悄把手搭上腹间。 他暗暗咬牙,猛地将插进身体的箭用力拔出身体。 只听“噗呲”一声,方汵吓一跳,嗖地一下站起身子,既惊又急,“你怎么能拔出来呢!!我不会止血,你你你……你会死翘翘的!!”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有身中箭伤,命在朝夕的神态。他笑道:“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就该有仇立报!……咳咳!……” 说罢,竟然下床站起身来! 他双手握住箭的两端,手掌稍用力,把箭小拇指粗细的箭撇成两段,再随手一掷,将残箭扔出窗外。 方汵看在眼里。她的双眼瞪得斗大,惊恐地看着男人惨白的唇,“难道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说罢要把男人推出屋去。 男人顺着她推的方向走,刚到门边,便伸手牵拉住门框,灵力从体内激荡而出。 方汵只觉得有东西向自己撞来,忙松开手,向后退去几步。 “要死出去死!你不能死这里!会害死我跟娘亲的!!”她带哭腔急道。 “谁说我要死了?”男人豪不厉声疾色的问到方汵,反倒对此番“自己要死”的言论颇感兴趣。 “你……”方汵后背一凉,不自觉退后两、三步,害怕地颤声道:“这……这么重的伤,你居……居然没事?!……你不会、不会是……” 见面前的小丫头吓到脸色铁青,男人挑了挑修剪整齐的眉毛,不逗她了。他找到话茬,接下去说:“在下正是赤水水君,逸舒君赤子厄是也。” 听闻,方汵一扫惊恐情绪,抬眼盯着面前的男人,面露欣喜。久而久之,眉头却又渐渐皱起。 赤子厄见状忙道:“不信?” 方汵点点头,“你跟逸舒君的神像一点儿也不像。庙里神像肃穆庄严,见之肃然起敬,又穆如清风,反观你就……” 赤子厄追问,“就怎么?” 方汵脸微红,喃喃道:“就——太美了——容易瞎想……” 赤子厄哧哧笑道:“我现在怀疑起‘有仇立报’这句话,是不是你的真情实想。” “咦?!当然是我说的!” “如果是,那你一定是虚伪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 “能说出‘有仇立报’这种话的人,想必很是潇洒、胆大,如马匹一般的追风之人。神像是你们想象中逸舒君的样子,并不是我真实的模样,可你却用庙里神像的模样来套入我,也是很刻板了。神本无相,美丑皆随我意。相,本就是虚无缥缈的。而你们都追求美的事物,怎么神这种超然的存在就被你们想象得必须样貌严肃、独特?这丑美皆独特,那何不独特成美好的样子?反倒一面向往,一面排斥,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这……”方汵接不下去话。 赤子厄摇头一笑,道:“好啦好啦,别当真。世间道理一堆,几方各执一词,怎么说都对。这些道理是处境危险时维护自己的,不是行损人利己、掠夺之事的开脱说辞。” 赤子厄最后一句话一经出口,方汵就有点相信面前的男人就是逸舒君赤子厄了——太通透。 她问道:“那逸舒君怎么会突然落至我家院子里?” “师琉璃这只老狐狸,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底下一帮狐狸崽子还是不安分!跟他们打了一架,没想到中了他们圈套,被击落至此。”赤子厄的语气瞬间冷下来。 方汵不敢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 堂堂逸舒君被一帮青丘泽的狐狸陷害,还受伤了。这事传出去不太光荣。没传出去倒好,要是传出去了,他保不齐第一个怀疑到她。 她不信逸舒君是锱铢必较的神,但怕被其他人利用。经过江家一事,她怕了。 她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赤子厄却自己开口说:“小丫头,你救了我,要不要我报答你呀?” “啊?!”方汵和娘亲只是把他搬回房中,其他什么也没做,不敢妄自要逸舒君的报答,忙叠声拒绝,“不要了不要了……” “既然如此的话……”赤子厄不强加,“逸舒君有恩必报,以后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便去到逸舒君庙前扣三下我的神像,我便会立马出现。” 方汵连连点头说着“好”,但心中仍半信半疑:神这么容易就被招出来? “那我便回去找岛主了……”说罢,赤子厄抬步就走。 他刚出屋门又折了回来,对方汵道:“我有件小事需要你帮一下。” “什么?”方汵很乐意帮忙。 赤子厄从怀中拿出一只荷包,交给方汵。 她拿着荷包掂了掂,轻飘飘的,里面好像没装任何东西。 再将荷包翻至另一面,只见绣了只白色九尾狐狸。 她正要打开,只听赤子厄连忙制止道:“不能打开!这里面是前妖域之主师琉璃的东西,有很重的戾气,一打开戾气便会缠上你。” “咦——”方汵立即住手,厌恶地起一身鸡皮疙瘩,不住耸动肩膀。 赤子厄继续道:“小丫头,你把这只荷包扔进赤水河里,让玉山的雪水将这东西的煞气涤净。” 方汵“哦”了一声,随即发出疑问,“这东西这么危险,被别人捞起来了怎么办?” 赤子厄两手一摊,一副“我能怎么办的样子”说:“君子之道,路不拾遗。他人丢掉了的东西,还有人敢捡去占为己有,活该倒霉呗。这世间有驭蛊之人,他们练成蛊虫,可又不想要了,便会将蛊虫装入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中,随意丢弃路边,谁要是贪图这天降之财,将暗藏蛊虫的财宝盒子捡了回去据为己有,那蛊虫便会认他做主。那蛊虫不噬主还好,可不噬主的蛊虫别人怎么会丢弃?炼制一只蛊虫不易呐。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是想捡的人事先在心里该掂量清楚的。神是将庇护苍生做为己任,可做此行径的人大多心怀不正,怎求神的庇护,根本不配。” 赤子厄走后,方汵应该上床睡觉,或是安坐等待娘亲回家,可她却坐立不安,甚至冒虚汗,眼前阵阵发黑。 对方的话对方汵冲击不小,把以前建立的观点阁楼推翻无几,只剩断壁残垣。 她也不记得在这种浑身发抖的状态里度过了多长时间,直到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一面拍着自己的肩膀,一面唤:“汵汵……汵汵……” 声音像隔了层厚棉花被,虚虚幻幻,透不进来。 事实是,的确隔了层棉花被。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回到自己卧房中睡觉了。 五月天里,闷在棉花被里可不好受。 方汵猛地掀开被子,剧烈地呼吸新鲜空气。她大汗淋漓,汗水打湿了额前发丝,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脸颊热得通红。 待凉快一会儿,她坐起身,转头看到一旁,却见娘亲坐在床边,一只手支着脑袋,阖住双眼,已安然睡着。 方汵不忍打扰,小心地挪动身体下床。 脚尖刚一点地,便传来娘亲的声音,“好点儿了吗?” “嗯?”方汵没反应过来。 “你昨晚突然发烧,咳嗽不止,急死娘亲了。”说着,肖烛汍又要落泪。 方汵最怕看见娘亲流眼泪,忙道:“娘亲,我现在健康的很。就是辛苦娘亲半夜跑一趟爷爷奶奶家,回来还要担心我。” “咦?——”这次换成肖烛汍不明白了,“汵汵发噩梦了,昨晚娘亲一直在家。看来烧得不轻,今天是不能上私塾去了。” “那昨晚逸……男、男人,娘亲没印象吗?” 肖烛汍轻蹙眉头,眼眶瞬间绯红。她不可置信地说:“男人?!——汵汵,你方才十四岁,小小年纪怎么能惦记这些?!——” “不是的!……”方汵百口莫辩。 “都怪娘亲,让汵汵置身口舌之中,无可置辩。”肖烛汍很自责。她认为是自己以前的身世让方汵情感早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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