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已是年过七旬,头发斑白,风姿矍铄。此时此刻,他温和平淡,却又带着一股莫名傲意地说:“恭迎阁下步入此堂。” ——欢迎你来到新世界。 一个汇聚大夏最顶尖人才,拨弄权力风云的世界。 一个…… 能听到许烟杪心声的世界。 * 在听见许烟杪的心声——主要是架吵完了——季岁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他的好外甥还在天牢里呢! “陛下!”季岁当场出列:“臣有罪!” 老皇帝愕视:“卿何罪之有?” “八月时,贵溪、永丰、兴安大饥,民掘草根、树皮以食,陛下遣臣外出监赈,到了灾地,臣见乡绅地主借此次大饥发放高利,百姓与他们借粮,借一斗还一斗半,借二斗还三斗,若一月后还不上,便利上加利,从五成利滚成十成利,灾地百姓多典儿卖女以还高利。” “什么?!” 老皇帝暴怒:“朕已规定民间借贷,绝不能超过一月三分利,这些贼胆大过天的棍徒,竟害我百姓!” 季岁道:“臣有罪,罪在假传圣旨,擅自开临近未受灾郡县粮仓,取出粮食,为百姓将儿女赎回。请陛下降罪。” 老皇帝笑了一声,他很高兴:“卿何罪之有?若先上书等朕批复,不知多少家庭要流离转徙,溃散四方。” “做得好!”老皇帝斩钉截铁地为这次事情定性:“卿不仅无罪,还有功!” ——皇权社会便是如此,若皇帝觉得你不该死时,你就算假传圣旨,他也能觉得你是机敏聪慧,灵机应变,但皇帝如果看你不顺眼,你哪怕老老实实,遵纪守法,也会被皇帝看成是榆木脑袋,不堪大用。 季岁深知这一点,他躬身谢恩,心中已然打好腹稿。 接下来,他只需要感慨一下若非天灾人祸并存,百姓何尝不想全天伦之乐,何必忍痛将骨肉典买…… 重点是“天伦之乐”和“骨肉亲情”。陛下必然会忆起自己的长子嫡孙,回想起以往大孙子在膝下欢闹的场景。 爷孙之间,哪有过不去的坎呢! 然后,再为太孙请功,正好出行前,太孙自愿把自己的零花钱拿出来说要捐给百姓——虽然是由他妹妹做主的“自愿”,太孙自己不太情愿,但陛下又不知道。 百官不知他心思,只是微微感慨,目露赞叹之意。 “季公仁义啊……” “季公实乃社稷臣矣!临大事而能不惜身!天下楷模!” “爱君恤民,以仁为本,季公……呜呜呜呜,季公假传圣旨的时候,一定已经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了!” 儒家本来就崇尚这种为了自己的坚持,连命都能舍弃的风骨,季岁的所作所为,正戳到他们点上。 就连权应璋都面露赞色,遥遥对着季岁一礼。 许烟杪已经开始翻季岁的过往了。 【呜哇!这是什么大男主剧本!清傲孤冷,年少成名,一路扶摇,文人追捧,天子亲近,四十余岁便成了文渊阁大学士,替皇帝起草诏令,和皇帝商议政务。后宅也只有妻子一个,哪怕膝下无子也绝不纳妾,除了当年天下大乱,丢失一个女儿外,简直是爽文人生!】 你再夸,我还是要把我外甥救出来的! 季岁冷酷地想。然后,开始吟唱:“陛下,臣此次观民生多艰,实在心酸。” 老皇帝微微颔首,面上流露出动容之色。 “那些乡绅实在该死!若非他们以国难发财……” 许烟杪一边翻看当时情况,一边用自己的语言给对方配音:【我又怎么会需要从城东杀到城西!老王八羔子,我都好声好气让你们把人和地都交出来了,居然这么不识好歹!以为老子拿不动刀了是吧!】 季岁一噎。 想好的话都一时想不起来了,只满脑子一句—— 你才那么粗鲁!你全家都那么粗鲁! 季岁深呼吸一口气,继续组织语言:“百姓又如何需要典儿卖女,他们何尝不想享受天伦之乐……” 老皇帝神色更动容了。 天伦之乐啊…… 他大孙子被关了足足一个月了,自小到大,他哪里吃过牢狱之灾这种苦。 ——他当初投入起义军,不就是想混口饭吃,到了老时,能够儿孙绕膝,颐养天年吗。区区一个贵人而已,大孙儿也只是太过重情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百姓真的好惨。】 【还好有太孙这个舅舅在,太孙人品不怎么样,他舅舅真的是个好人啊。】 群臣:“……” 对不起,他们很想严肃起脸色,但是许烟杪的心声实在太出戏了。 季岁再次深呼吸。 算了,先为外甥请功吧。 努力把气氛拉回来:“此次臣出行前,太孙将自己私库的钱财取出来,托臣沿路购买粮食,带到灾地分发给百姓。灾地百姓听闻后,深感陛下与太孙的恩德……” 【啊?没有吧?百姓不是都在感谢当地州府的长官报灾迅捷,及时发仓谷赈灾,还感谢季岁劝说富民出米赈灾,这才没让他们死伤惨重。皇太孙那三瓜两枣算什么啊,他娘让他捐三千两,他还自己偷偷昧下五百两呢。】 季岁:“???” 他还真不知道这件事。他还真以为大外甥砸锅卖铁,凑了两千五呢! 怎么皇家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的,连那五百两都要贪! 群臣:“啊这……” 他们本来是想出来附和一下的——毕竟陛下明显是想要放太孙出狱了,他们自然要懂事一点,先把太孙捧起来,集体请求陛下原谅太孙年少轻狂,陛下再顺着台阶下。 但现在…… 觑了觑老皇帝眼色,十分纠结。 我们这……还搭不搭台阶啊? 只有季岁还在试图为外甥挣扎。 ——既然为外甥请功不行了,他用自己的功劳请求皇帝放人,总可以吧? “臣此次外出监赈,本是份内之事,有幸得陛下认功,皇恩浩荡,又忝赖百姓爱戴……” 【嘶——】 许烟杪捡起了自己的“键政权谋”,精神万分地分析。 ——反正就自己瞎猜两句! 【不愧是大男主剧本!我就说!哪有位高权重的大男主会不想着让自己更进一步,来个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诏书不名,剑履上殿呢!】 【这是在和老皇帝说,民心在我!你认我的功劳那最好,你不认我的功劳,我也有百姓在背后撑腰!】 你别乱说话啊! 季岁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自然,百姓都知此次能活数十万人,皆是陛下之功,若非陛下心怀天下,勒令户部以最快速度调送赈灾粮,又蠲免当地赋税,恐怕臣去到贵溪、永丰、兴安三地时,早便饿殍遍野……” 许烟杪煞有其事地点头。 【怕了吧!你如果不给我应得的待遇!我这个负责监赈的钦差就让你的治下饿殍遍野!老东西!你也不想这种事发生的吧!】 老皇帝嘴角一抽,很想告诉许烟杪,你别说了,你再说季岁就要跪地请罪了。 季岁他只是想救一下他那个不成器的外甥啊! 季岁他罪不至此啊! ——老皇帝当然不会信许烟杪这些鬼话,这人分明就是话本看多了,在自娱自乐呢。 季岁努力:“虽然皇太孙捐了三千两,自己吞了五百两,但他还年轻,还是个孩子……” 群臣目露同情之色。 这是被许烟杪一通乱拳,打得都找不到章法了。平日里季公哪里会说出“他还是个孩子”这种贻笑大方的话。 许烟杪在心中棒读:【他还是个孩子!所以绝对不能放过他!】 你、给、我、闭、嘴! 季岁的拳头慢慢硬了。 “陛下!臣私以为,太孙年岁尚幼,亦知为国分忧,虽说有时做事荒唐了一些,却不失好心,只是年岁小,对某些事情的严重程度认知不足,此时更需找严师来引领他走上正途!臣请陛下为太孙寻求名师,严加教导,而非一味体罚……” 够了…… 季岁痛苦的闭上双眼。 他到底在说什么鬼啊! 季岁此刻像极了写命题作文,中间跑题八万里,结尾很努力圆回来的……大冤种。 权应璋看着这个能和自己辩经三天,才思敏捷的对手,此刻被许烟杪搞得心如死灰,不免想起窦丞相当时的话…… “恭迎阁下步入此堂。” ——欢迎你来到新世界。 这个新世界,我是非入不可吗? 同一时刻,季岁想…… 这个外甥,我是非捞不可吗?
第22章 惊!佛门圣地竟有如此不堪入目之事! 下朝后,老皇帝把季岁叫到武英殿中。 “这次赈灾,又杀了不少不肯释放奴婢的地主吧?” 听到老皇帝这么问,季岁静默着点了头。 “找到了吗?” 季岁摇摇头。 “……你这些年已经为了那孩子付出太多,几乎七成心力都用在寻找她身上,一直没和清河再要个孩子,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了……”老皇帝轻声说:“载年啊,你们季家也是要传承香火的。” ——载年,就是季岁的字。 季岁只是语气坚定:“陛下,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当年战乱丢失,我一定要找到她!” 老皇帝道:“我晓得,这些年也不知你为了这孩子得罪了多少贵族乡绅。” 回忆起这些年季岁的作为,老皇帝都必须说一句疯狂。 只因为一个“乱世中女子想要活下去,最大可能是卖身为婢,或者被卖入青楼”,季岁拼了命地攒功劳,待时机成熟后,极力推动一条法律的实施: 凡有奴婢想要脱离奴籍,只要自言是良家,不论虚实,一律放免。 甚至,考虑到有些女子遭受囚禁或威胁,无法上诉,他还时不时去那些豪强勋贵家里转一圈。 由于季岁本人的地位,那些不敢得罪他的豪强勋贵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又为了减少自己的损失,至少明面上家中的奴仆是雇佣关系的自由人。顶多用一用不在放免之列的官奴婢。 但也有国公侯爵一类的人,身份地位非凡,仍然摆明了我家里就是要签卖身契。 为此,他与豪强关系紧绷。勋贵对他亦颇有微词。 这些年,在他手中关闭的青楼也有不少,每一个青楼女子,他都尽职尽责为她们找到新的活计来养活自己,生怕一步没做好,里面有谁是他的女儿,到时后悔终生。 老皇帝憋了憋,实在憋不住了:“许烟杪的神异你也知晓,此前你在外赈灾,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以去他面前旁敲侧击一番,说不定能……” 季岁一顿,半晌,缓缓道:“谢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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