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愣愣地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时常磨制草药的手。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却又略显迟疑。 “不是怜惜,也不是施舍——”窦皇后说的话,几乎将秦筝的心陡然揪紧:“你能过得如何,全凭你的医术。” “若我儿再活个二三十年,那时你已三四十岁,又是在宫中当女医,无人敢觊觎你。唯一可以让你身不由己的,只有下一任帝王。可若我儿能再活个十年,你也四五十了,世间娇嫩的姑娘众多,下一任帝王又如何会将目光放在你身上?” “阿筝。” 窦皇后将秦筝的手虚虚握成拳。 神态认真:“季岁关心则乱。可我是要和你说的——” “人这一辈子,能依靠的,唯有自己而已。” 作者有话说: 关于收养义子要立契,参考自《壬戌年龙勒乡百姓胡在成养男契》。
第114章 我……是不是误入什么修罗场了? 庭院里风送梅花,满园都是香气。 猫与狗嬉闹地钻过栅栏,肥公鸡咯咯地叫。 优雅与俗气并存,季岁的梅花园子里,有时会飞来秦筝养的鸡,他弹着琴,那鸡就咯咯咯地叫,不一会儿就会有雇佣来的婢女神色慌张地进来,把鸡抱走。秦筝是不想和他相处的。 这些都远在庐州。 ——他是庐州知府。 如今,季岁只是躺在京师的旧宅中,被裹进厚被子里,有些出神地望着帷幔。 就在方才,秦筝来找他了,是他从未听过的轻快脚步。随后告知——或者说,当时在他的感觉里,其实更近似于一种宣告。 他外孙女告诉他,她已经找好了自己的路,她要去为太子调理身体,自己为自己挣一个自由自在的将来。 季岁……很沉默。 他突然意识到,秦筝……或许并不需要他为之方方面面都考虑好。 ——她自己也能很好的活下去。 * 季岁在宅子里沉寂了三天,不理外事。 直到第四天,权应璋找上门来。 已经八十八岁的老爷子拄着拐杖,却是身体硬朗,走起路来精神昂扬,步履轻松。进门之后,视线往季岁身上一放,见他一副沉寂的样子,眉毛一竖,突兀冷笑:“毛诗为伪作一事,想来你已知晓了?” 《诗经》如今分为四个版本,古文《诗经》乃是以上古文字写成,分别称为齐诗、鲁诗、韩诗。 而今文《诗经》则是用今时的文字书写,通行版本是毛诗。 古文学派领头人将毛诗打为伪作,分明是在掘今文学派的根。 本来还要死不活的季岁倏然抬起头,望向权应璋时那道视线的凌厉,宛若闪电划出一线天。 他掸了掸衣袖,起身,一字一顿:“哦?愿、闻、其、详。” 气氛顷刻便剑拔弩张起来。 权应璋身后有不少古文学派的人,他们的目光锁定着季岁,一边忌惮,一边又心情放松。 ——季岁如今看着已经为外孙女和外放当官的事情打击得一蹶不振了,就算勉强打起精神,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便在这时,门口又传来人声:“季公!!!” 季岁望过去,只见今文学派的官员一个两个狼狈地看着他,分明是被欺负惨了。 季岁的眼眸微微眯起:“说说,怎么回事?” 便有今文学派的官员上前,迅速组织措辞:“季公,‘贻我来牟’这一句里,‘来’字是否用错了!今文认为‘来’通‘小麦’,然而不久前,古文学派提出,‘麦(麥)’字下面是‘夂’字,夂为脚趾向下,麦子如何长脚?是以,古时,‘麦’这个字应当是代表‘行走’。‘来’不可能通‘麦’。” 以此证得,今文学派对于诗经的注解,是错的! 季岁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从这个官员的用词可以看出,“来”不能通“麦”这个观念,居然让今文学派不少人都忍不住认同。 这可……不太妙。 章句训诂本就是今文的基石,倘若没办法反驳,只怕今文学派的不少学子,要么道心破碎,要么转修古文。 但他要从哪里反驳呢? 权应璋驻着拐杖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但实际上,他也不觉得季岁能想出来——或者说,至少短时间内想不出来。 季岁没急着作声,只眉头是越皱越紧,眉心沟壑深深。 今文学派的官员注视着季岁,眼中有光。 须臾。 季岁“呵”了一声,吩咐:“取纸笔来。” “是!!!” 今文学派的官员强忍激动,急冲冲地取来纸笔。 这回轮到权应璋皱眉了。 苍老的手按紧了杖首的斑鸠,紧绷得仿佛即将炸毛的猫。 季岁在纸上写了“來(来)”字,口中道:“来有禾麦之形。左右两边的人字,便是麦穗下垂的模样。” 权应璋讥诮出声:“如此岂不更证实‘来’字在旧时象征禾麦?仍然无法证实‘麦’在旧时亦象征禾麦——季小子,你这是要弃暗投明,来我古文学派?” 季岁却像是没有意识那般,对这声讥诮不发一言,只平静地在旁边写了个“麥(麦)”字。 紧接着,他不紧不慢地说:“《诗经·大雅》有言,诞降嘉种——此句言明:良种乃上天关怀赐下。天所赐予,‘麥’字又是‘上來下夂’,上边是麦,下边是脚趾向下,不正应了‘麦从天来’的说法?是以,‘麦’亦是禾麦,而非行走。” 古文学派的官员们脸色一变,没想到居然真的让季岁找到了反驳的方向。 季岁开始了反击。 “权公连《诗》都未曾看完……”他玩味地,傲慢地一笑:“与其斟酌训诂,倒不如归家去研习‘回’字有几种写法。” 今文学派的人相互间对视,都能看到对方脸上流露出来的惊喜。 一个两个目光灼热地看向季岁,眼神里是毫无掩饰的憧憬。 季公!!! 群山环拱之月!!! 古文学派的人视线不受控制地滑到他们的月亮身上。 权应璋的大脑出奇冷静。 一句句训诂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一个个字形一息之间同时闪现四五个。 破局之法到底在…… 在这里! “天是上天?”权应璋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平静地望着季岁:“可笑。” “毛诗谈及《周颂·思文》,言其乃‘后稷配天’之乐歌,其中‘思文后稷,克配彼天’一句,尔等蠢蛮莫非是忘了?天,天子也,麦从天来这个‘来’,不应当是‘来到’之‘来’,乃赐予、赏赉之‘赉’。麦从天‘赉’,麦从后稷所‘赉’也。” 现在轮到季岁绷紧面部肌肉了。 …… 在季岁的宅子里,只有古文学派部分官员与今文学派部分官员知晓,今古二派的领头人开始了言语上的激烈厮杀。 季岁忘却了这些日子的忧心,也忘却了对外孙女的“操心”,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和古文学派的人掰扯经典,上一句还是《诗经》,下一句就说到《周礼》,从《春秋》的微言大义谈到天道人事,从孔孟之道谈到古经不重时政,枉为仁义。 权应璋那边也不甘示弱,狂喷今文学派以经术为治术,失去孔孟精神,实乃陷思想于绝境。 一场又一场的辩论激烈地升起,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等到月上枝头,不得不结束辩论的时候,季岁的家里已经不能看了,到处都是推桌子砸碗的痕迹。 季岁从新划了剑痕的案几上捧起一碗热茶,慢腾腾地喝:“不送。” 权应璋带领着古文学派的人踢开地上的果盘,迈过成了碎屑的纸张,帮助本来就摔裂的笔杆子“啪——”地扩张裂缝…… 即将跨出门去那会儿,权应璋背对着季岁,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季岁,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人。” ——你不该,让自己就这样沉寂下去。 季岁:“……” 他沉默了两三个呼吸,不知是真是假:“我只是在家中梳理后续要做的事。” 权应璋也沉默了。 很快,他都不拽文嚼字了,直接破口大骂:“狗鼠辈,羞与尔共事!” 【哇喔!权老这是恼羞成怒了吧!好一个老傲娇!】 权应璋猛地一扭头,就看到季岁的墙头上,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不知道在那家看了多久了。 再回忆一下,好像刚才辩论的时候,确实有些奇怪的声音。但双方辩论得太激烈了,没人去分心注意。 “混小子!怎么哪儿都有你!” 还傲娇——虽然他不知道傲娇是什么意思,但光听那个“娇”字,就知道臭小子绝对在心里挤兑他。 【完犊子了,被发现了。】 【早知道刚才发现辩论结束就该跑的。】 许烟杪迅速从墙上下去,绕至大门走进来:“权老。某是路过时听到古文今文的辩论,听得心头火热,按耐不住靠近这场文学盛宴。” 权应璋瞥了他一眼。 也没拆穿——《论语》都记不全的小子,想品尝什么文学盛宴。来看热闹才是真的吧! 但想到那个“傲娇”还是心里憋着一口气,看这小子哪哪都不顺眼。 当即讥道:“如此闲不下来,会试的题想好了吗?是用《春秋》还是用《孟子》?不过不管用什么,混小子你可别忘了这里面的内容可不是死记硬背,只看个表皮就行了,人名要了解,地名要通读,典故要牢记,字义也不能囫囵吞枣,可别冒出来看到‘阳货’直接误以为是‘阳锋’的笑话。” ——阳货,是个人名。 阳锋……嗯……就是去势那个势。 但这一番连讥带讽的,落到大学生耳朵里,却换来特别真诚地一句:“多谢权公指点!某一定通读经典释意!” 权应璋一噎。 许久之前许烟杪来激他出山时,那一口一个“权公说的对”“权公大才”的回忆又浮现出来。 当时他就是被这么噎得心口发疼,偏偏对方是十分的真心。 【权公真是好人啊!】 许郎不仅嘴上说,心里还跟着感慨。 权应璋:“……” 他听到了那些不孝徒子徒孙压抑的笑声。 一群小兔崽子! 看许烟杪还在等他说话,并且一副信赖请教的模样,权应璋干巴巴地道:“不必道谢,还有,章句训诂也要……” 等等,章句训诂?! * 许烟杪从未见过权应璋那么热情的视线。 懵了一下:“权……权公?” 权应璋此刻像极了最有耐心的猎人,小心翼翼踩在林子里,尽量避开树枝,免得吓跑兔子:“小兔……咳,许小子,古文学派对于经典的释意,你是不是还一知半解?那些典故和章句训诂,没有人教导很难自己理解,不如,这段时间,我给你讲解讲解?”
250 首页 上一页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