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泣不成声,说得动情入戏,“我怎敢构陷仙人,若非是活不下去了,我也不敢求到这里来,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 金莲花灯从大殿门口一路延伸到深处,光影摇曳间,是一张张看不清表情的脸。 霄鹤大殿两侧,七十二峰长老端坐高台,俯视着下方跪着的人,或摇头叹息,或目露厌恶,或悲悯众生。 那声声泣血指责,把他钉死在了原地。 墨寻想解释,可是…… 就在少年身后,李家二老就躺在霄鹤大殿的玉砖上,经年过去,凡人肉身早已腐朽,只余一身白骨,黑洞洞的眼眶似乎还在看着他。 似乎在说—— 你害死了我们,还要害死我们的儿子吗? 墨寻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被千夫所指,李终程却牵着墨知晏绣满了莲纹的衣袖,满脸孺慕,口口声声叫着那人大哥,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不,他们确实是一家人,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是吗,”墨寻的神情有刹那的古怪,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讥讽,不过那神情太快了,旁人没有看见,轻声重复,“我的仇家?” 李终程:“不然呢,那他为什么要装成你的模样,分明就是认识……” 唰—— 墨寻一挥手,剑尖穿透墨十六肩膀,从身后穿出,带出一捧血雾,在他身后炸开。 李终程差点失声尖叫。 墨十六面色扭曲,额角青筋隆起,强忍着剧痛没有惨叫出声。 墨寻浓黑眼睫一动,漠然的眸子移回他身上,剑尖一划,再一挑。 一物从他怀里飞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碧色弧线,落入墨寻手中。 那是一块玉佩。 青碧色晶莹剔透宛若琉璃,中间雕刻着一朵徐徐绽开的莲花,金色穗子轻轻摇晃,迎风送来一股浅淡的莲花香。 他指尖微动,把精致玉佩碾的粉碎。 白色粉末从指尖簌簌飘落在地上。 李终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莫名心悸的感觉过去,又来了胆子,还想继续质问他。 然而另一边,倒在地上的墨十六冷汗如浆,煞白了脸色,惊愕地看着墨寻。 那是华弥仙境宗门弟子的身份证明。 还不是普通弟子,只有亲传弟子才有这种玉佩。 玉碎,则证明弟子遇到了危险。 在这块与附近的人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会紧急前往救援。 按理来说,这样的凡人城镇,不该有宗门前辈的存在,就算来人也不会太快。 但事情坏就坏在,他出发之前,少主千叮咛万嘱咐,宗门内有一位长老近日会途径此处,他做事不可动静太大,惊动了长老。 任务失败事小,暴露事大。 作为死侍,如果把主人暴露出去…… 墨十六悔恨不已。 他来之前并没有把这一家子放在眼里,也就没有把这块证明了自己身份的玉佩处理掉。 谁知现在竟让别人找了出来,当场碾碎。 ……这人究竟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每派每宗的功法大同小异,各有差距。 他一眼能看出墨寻修炼的功法不属于华弥仙境,说明他不是亲传弟子。 又是这样一个小地方出来的散修,怎么会知道只有亲传弟子才能得到的玉佩是什么样…… 但他想这些已经迟了。 不过须臾,冥冥之中传来一道灵识。 林海波涛般起伏,林间几只飞鸟被惊动,叽叽喳喳叫着飞起。 地上的沙尘无风自动,迷了几人的眼睛。 “你是何人,竟敢伤害我宗弟子?” 浩瀚威压从天而降,不见人影,只有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一道黑色身影无声落地,黑袍紫金冠,袖袍上莲纹繁复,看着不过四十,端肃的脸庞上蓄着胡须。 “哟,大乘期。”顾随之惊奇道。 修炼境界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合体、大乘、渡劫、化神。 每个境界又分为前中后期和大圆满。 能修至大乘期,眼前的人实际年龄绝非外表表现的那般。 墨十六闭上眼,心底一片绝望。 来的竟然是抚崧长老。 华弥仙境中公认最为正直的一位长老。 绝无可能包庇他。 抚崧长老威严肃穆的眼扫过在场几人,第一眼看到了地上飘落的白色玉佩粉末。 正是召唤他前来的信物。 然而,当他看到一站一躺的两人时,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这个人的脸…… 还有地上那个人,身上的功法是宗派的功法无疑,但为什么会和他身旁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抚崧长老有些凌乱。 他一时也分不清,只得沉声询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你说……”墨寻缓声开口,少年音色清冷,似雪山之巅潺潺蜿蜒而下的溪水,碎冰浮动,“这是你宗弟子?” 抚崧长老听出端倪,这两人似乎不认识。 他的目光锁在墨寻身上,看出他修为,二十岁筑基,算得上天才,声气也和缓了些。 “正是,小友缘何伤害我宗弟子?” “为何?”墨寻平静道,“此人无故出现在我家门口,伪装出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还试图伤害我家人,我也想知道……” 他将剑刃架在墨十六颈间,微讽道:“这是为何?” ——“我华弥仙境向来是北境众仙门之楷模,何时出过你这种弟子!?持强凌弱,忘恩负义,贪图荣华,真是丢进了宗门的脸面!” 昔日那些指责仍历历在目,一字一句,似乎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至极。 “麻烦贵宗给我一个解释。”他侧首,眼眸漫过血色,转瞬又冷凝成冰,声调却始终平缓,“总不至于是想持强凌弱,以权压人吧?”
第6章 恩断 抚崧长老沉目望着他,他当然不会信这人的一面之词,但墨十六体内的功法和玉佩是铁证。 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也确实诡异。 他看向一旁的几个凡人。 作为大乘期的大能,他一眼看出倒在地上那小子肩膀上的伤口处残留的剑意。 还有那对夫妇恐惧瑟缩的模样…… 华弥仙境的人确实向这几个凡人动了手。 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宗门倾尽资源供奉的长老,最该做的就是率先维护宗门的威严和利益。 他虽然迂腐,但也知道,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审问自家弟子,这丢的是华弥仙境的脸面。 “此事恐怕有什么误会,不如小友先冷静下来,待我把人带回宗门严审,如果其中有什么对不住道友地方,我们绝不姑息。” 作为第一仙门的长老,又是大乘期强者,面对一个筑基期的后辈,抚崧这样的态度,用亲切温和、礼贤下士来形容都不恰当。 ——要是换作其他宗门的人在此,此刻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人了。 不说把墨寻和这三个凡人诛杀在这里、维护宗门颜面,也绝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耐心,更别提讲究什么公正、查什么真相。 修仙界向来以强者为尊。 在修仙者的眼里,无法修炼、寿命又只有短短百来年的凡人,向来是蝼蚁般的存在。 他们虽然不会像魔修那样嗜杀,却也没什么慈悲心肠。 不过,抚崧这样的态度,性格本身的因素除外,还有一点,就是墨寻那张脸。 ——不怪墨知晏心心念念想毁了他的脸,墨寻这张脸简直是他和那位沁华夫人之间血亲关系的最好证明。 前世桃花海宴,修仙界齐聚一堂,本该是各家各宗精心栽培的天之骄子们大放光彩的时刻。 谁知杀出一个墨寻,寻甫一亮相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哪怕只穿着布衣,风霜仆仆,手里只拿了一柄最简陋的木剑……但他只需往那一站,别人眼里就再看不到别人。 不知有多少人在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昔日那位风华绝艳的沁华仙子。 这张脸让墨知晏受了太多的非议。 哪怕华羽仙尊亲自澄清,竭力维护他的颜面,也挡不住众人之口。 抚崧长老曾受过这位夫人恩惠,对长着和她相似面孔的墨寻,总有几分亲近的意思。 在墨知晏看到的那个剧本,也就是墨寻原本该拥有的人生中,也是他途径云镇我,无意间发现了墨寻,顿时惊若天人,把他和莲华之心一起带回了华弥仙境。 进而揭穿了墨知晏的身份。 通常而言,墨寻既然知晓了前路,就该顺着“剧本”而来。 当初藏在他襁褓里那枚刻着“墨”字的玉佩还在他手中,还没被李家夫妇当做“赎金”的大头,拿去牢里赎他。 只要拿出来,就能证明他的身份。 这一次,没了所谓的救命之恩,和杀父害母之仇,墨知晏再没有理由踩在他头上,他那位亲生父亲未必会再偏向墨知晏。 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被亲生父母竭尽全力找回,拥在怀里喜极而泣、在宗门的培养下走向修仙界顶端的人本就该是他。 然而,墨寻却不打算这样做。 他不想回华弥仙境。 哪怕华弥仙境是第一仙门,哪怕那里有着他真正的父母。 但他不想。 他不想再把自己重新放回一个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去和墨知晏争夺所谓“父亲的宠爱”。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愚蠢至极。 天地何其辽阔,他得此机遇,重生一回,还提前窥得天机,难道就是为了浪费在和墨知晏纠缠上的吗? 这位顾前辈说,天道之子于天道有益。 什么叫对天道有益? 匡扶正义,路除不平,拯救苍生…… 无论如何,不是让他和墨知晏困在一宗一派里争夺所谓的宠爱。 还有华羽仙尊。 虚无缥缈的预言毕竟只是预言,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中,那位亲生父亲的偏心是真的,厌恶是真的,伤害也是真的。 他曾经那样渴望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最后只落得凄凉收场。 他努力过了,那就这样吧。 他不要了。 墨寻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凹陷花纹,眸子深深,浓墨晕染。 如他拔出这把剑时说的那样,他只想报仇。 变强,报仇。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也不想接受抚崧这番“好意”。 等抚崧把墨十六带回华弥仙境,别说问出什么东西,十有八九半路上就会被灭口,或者让墨十六找到机会自杀。 况且……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墨寻手腕挽了个剑花,半空中黑影一晃—— 一张人皮面具被生生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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