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融回想面见师尊时,自己提出过岁年的年纪才百年,飞升九天仍不通经文玄奥,可以趁机拜师读书。 但他的提议被师尊否决了。 或许是因九天的经学博大精深,小猫又似不招师尊喜欢。玉融想:师尊不会、也不打算不允许他学。 喵喵?岁年问:那要我干嘛? 玉融道:“以后你便是披银殿的书侍和花侍,日常收拾下书阁,管一管院中花草即可,并不如何忙碌,但——” 他严谨交代道:“主庭中有一株桃花树,修成灵性,名唤倚妆,他于师尊有救命之恩,唯有此不可怠慢。” 岁年短促地“啊”了一声。 “我本体是白虎,或许气息上对你会凶一点儿?”玉融见他神色不大对,不解其意,便不再冒昧摸他。 “无妨,你空闲时可自行修炼,北阁中辟了间你的屋子,我这就领你去,这几日不必着急出来。” 玉融自顾自说,岁年的心思却早跑了。 那株小桃花也在这里? 岁年有些讶异。 他想去见见这位故人。 但眼下他口不能言,即使见了也无法与之交流,也不知为何心里头突然沉甸甸的。 许是因为受伤。于是他用猫爪勾住木篮将其翻了个儿,咬住软垫子放回,轻盈一跳,重新窝了进去。 玉融见他消沉下来,当作他身体不适,抱起木篮,行走在空阔的披银殿长廊中。 轻灵灵的夜月之力载在风中,滋润着岁年灼痛的五脏六腑,伤势没有他意料的重,眼皮却沉了。 乌云盖雪隐约有直觉,这次龙君犯病有蹊跷,可他实在没精力去管。 九重天与他无甚干系,所谓登仙青云路,也绝非他所求。 披银殿内静谧幽冷,找不到几面完整的墙壁,沿壁悬下一重一重的鲛绡白纱,未遮蔽的敞口吞咽着月色,使整座殿台从内而外皆淌满了银色的血液。 这殿太大了,廊柱切割着月光,岁年枕在篮子里,慢慢坠入梦中。 摇摇晃晃,颠颠倒倒,他像是回到了人界,回到了那座名叫云乡的镇子。 云乡的夜晚也有这样清的风、软的云,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他还是会霸道地占下小摊贩的竹编或竹篓子,睡一个从黄昏到月升的大觉。 玉融的脚步停了下来。 叠纱帐迎着风,簌簌成响。 “喵?” 怎么不走了? “师尊。” 淋漓的月水装满木篮,岁年睁开一隙的眼,他察觉到玉融托捧木篮的手臂肌肉绷紧。 白虎气息收敛,变得格外紧张,岁年不经心里纳闷:这有什么好怕的,纪沉关还能吃了你这徒弟不成? “你为何在此?” 玄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在这寂静的殿内听来分外空灵,形如天穹神语。 岁年耳边呼啸一声,视野矮了大半,玉融单膝在地,道:“师尊,小仙者受凤凰神力焚烧,弟子感知火灵涌动,这才……弟子这就去犀庭收集月樨玉。” 原来是这只大白虎帮忙疏导了他体内的火灵?岁年恍然大悟,难怪方才玉融的掌心那么烫。 “你往日不曾将下凡历练,倒也先学来不少慈悲怜悯。”玄微道。 “……弟子知错。” “三百月樨玉,收完后自去水瀑领罚。”玄微淡声指示道:“去吧。” “是。” “放下你怀里的东西。” “……是。” 玉融抬头看向仙尊,又垂下头看看猫妖,不敢违抗师令,双手将木篮放下:“弟子告退。” 玉融略有担忧地离开了覆纱月廊,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殿内再度陷入阒静。 岁年起身,蹲坐在了篮子里。 月光在乌云盖雪纯黑的皮毛上流动,唯有腹部和四只爪是纯白,仿佛因这满篮的银华洗去颜色。 玄微居高临下,目光落在这一篮猫上,道:“你恢复的尚可。” 岁年抬起一只前爪。 玄微复道:“那一日你从天而降,可有受伤?” 这是认出那夜晚宴后,是这只猫从檐上跳下,勾住了自己的衣袍。 猫猫摇头,爪子再抬了抬。 流云掩住了圆月,玄微的身体一半站在月光下,一半沉入影中。 仙尊半垂下眼,对地上的大妖道:“你所求为何?” 长久仰脖子实在难受,岁年歪了歪头。 “喵?” “除了神器‘子夜鉴’。” “……喵?” 乌云盖雪不大高兴,玄微的语气让他不舒服,但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听过。 玄微平静道:“子夜鉴之外,其他的东西,本君若给不了,天君也定会给你。” 岁年突然一动不动。 他突然记起这语气的出处。 谈一笔买卖的语调,也不过如此。 玄微仙尊神色并不严厉,亦没有温度,月光再度披落,凝结在他毫无笑意的眸中。 “你在人界,大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押上所有的功德飞升九天,并不是只来当一个侍奉花木的侍从罢。” 玄微淡声道:“好好想一想,你暂未被骨瘴侵染神志,九天便是你祈愿的终点。这里三千神明,倾听你的愿望。” 岁年黑琉璃般的双眸映出玄微挺拔的身形,他繁复的衣袍上有珠玉环佩,世间月象。 从这个角度望去,他格外高大,也格外遥远。 “喵。”岁年亦用力挺起身体,后爪蹲坐,前爪立得笔直。 玄微眸色一暗,抬手将那篮子以神力浮于半空。 犹豫片刻,他终是挽住袖子,伸手拍了拍岁年的头顶。 那力气轻的像是落了片羽毛,很快便被夜风吹走了。 “吾希望你说的不是子夜鉴。”玄微收回手,“言尽于此。” “喵喵——” 玄微不再回答与聆听,拂袖让木篮在神力作用下,向北阁飘去。 一扇又一扇门扉自内外开,不消片刻,神力已端端正正将岁年放在了他居所的桌心。 岁年僵立半晌才转动眼珠,白玉般的墙壁,光洁的地面,挂了鲛绡的窗台,宽大的床榻与一展素净的屏风摆在里侧。 这是九天神宫的寝居,清雅灵力环绕,月华神息庇护,无处不是内敛的奢美,空气里浮动着木樨香,远比他住过的任何房子都要大。 但不知为何,岁年忽然有点儿不想离开这个篮子。 乌云盖雪并不知道何为“子夜鉴”。 他只是先叫了一声“纪沉关”,又叫了一声“玄微”。 不以名姓来认人,不以容貌来认人,即便变了样子,洗掉了过往记忆,那其实也可以无所谓,人世没有不付出代价的交换。 至于记不记得,岁年敢不在乎。 抹掉了过去,还会有将来。 猫的直觉很强,反正他一直坚信,他“照顾”的纪宗主,定会以另一个身份回来。 就像是云盖宗的那些长老弟子,变成风,变成雨,变成泥土中的新芽初翠,变成九天上的神明。 那个每天出门打猎,不擅交际,呆头呆脑的纪沉关,如今变成了神仙。 不是庙宇中的金身泥骨,也非令人称道的一句江湖传说。 玄微的存在印证了岁年的直觉,他从未死去,这本该令他高兴。 岁年伏下身卧在篮中,用爪子盖住脸。 玄微问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的,只是一个重新开始。 是雪霁天晴,云乡深处,乌云盖雪伸出前爪,那个人便摊开手掌给他托住。 是纪笨蛋笑吟吟道:“啊,猫猫。”
第六章 云乡是岁年旅行中的一站,这不是个好地方,常年阴雨连绵,见不到太阳。 梅雨季时无处不在生苔长霉,身上的毛总是湿乎乎的,极为不舒服。 但听橘咪说云乡之南有大湖,湖中盛产一种鲫鱼,鳞片如锦鲤绚烂,肉质鲜美异常,吃过便无法忘怀。 那年,乌云盖雪放纵口腹之欲,听闻世间有如此美味,势必要亲自去尝一尝。 它走南闯北,结识了不少同类。俗话说千猫千面,在众多猫咪中,有一支不分品种、不分年纪,均向往自然,严厉拒绝被任何两条腿的动物聘回。 可谓:猫可杀不可辱。 绝不做任由人类搓扁揉圆的玩物! 这一支“不受聘联盟”在各地皆有分舵,附近猫咪谁要是向人妥协叛变,分舵中的成员便会聚到那户人家屋檐上,成排站开,怒目而视。 夜里还会此起彼伏地喵喵叫,扑下院子里抢挂晒的腊肉香肠,经常要闹的鸡飞狗跳,叫院主人好不苦恼。 乌云盖雪围观过几回,觉得他们很酷。 那时的它还是一只经常被自己的尾巴吓一跳的小猫,总体而言,就是并没有那么稳重。 于是它也加入了本地一支“拒不受聘”的队伍。 小队猫丁稀少,统共就四只,加上乌云盖雪还不够凑个巴掌数。 很快,乌云盖雪便因其矫健的身手和敏锐的听力,成为了它们的老大。 四只猫咪在黑白老大的带领下叱咤横行,于各镇留下“恶名”。 可惜这队伍只维系了两年,便宣布解散。 队员中,玉面狸成家后宣布离队,它要留在梦泽,每天忙于教小奶崽们捕猎觅食。 滚地锦在被马车撞飞后,后腿便不灵光了,它要留在杜鹃州,它说它喜欢杜鹃花,以后就要在这里养伤。 将军挂印背弃了它们的条例,在草原被一个人类聘走,骨气全无地赖在人类的怀里撒娇,或缩在毛毡里踩奶,或在羊堆里耀武扬威。 原本这叛徒要被严厉惩治,譬如拔光它尾巴上的毛,人类的屋顶上亦要被晒上半个月的耗子干。 但乌云盖雪没坚持下来,它决定独自出发,要去一个叫“春风镇”的地方。 听说那里是个舒服的好去处,有终年不散的阳光,不会有冷冬和苦夏,食物充足,种类多样。 最重要的是,居民信仰猫猫神,每日会有丰厚的上供,是猫猫们的温柔乡。 春风镇究竟在哪里,乌云盖雪不清楚,仅仅是听过这个传说,就成为它要去往的一个方向。 它走走停停,对所有遇到的同类说,自己要去春风镇。 从北到南,乌云盖雪路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皆不长久停留,每回旅居不超过两月。 在云乡,它却不得不多停一段时间。 雨季让猫分外倦怠,它在云乡选了处荒宅住下,东扯布、西叼草,给自己搞了个干燥的窝出来,准备等过这个鬼天气再出发。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它运势不佳,一道雷劈塌了收拾好的宅子,还燎掉了它半边的毛。 原本绸子般的黑毛皮变得焦黄,肚子内侧的白毛也黄了一大块。 乌云盖雪异常爱护自己的毛毛,被劈成这幅模样,它去河边喝水都不想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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