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须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小花灵低眉顺眼,格外乖巧的模样。
第四十四章 雪后的天色清白惨淡,文竹沉重的叶片切割着午后的冷光。 空旷的雪地里乌须接过花灵送来的凤凰羽饰,捏在手指间。 在对方倏然亮起的眼眸中,乌须清清淡淡地道了声多谢。 他清晰地看见阿瓜眼底的光芒,像是水晶石般碎开。 乌须凝着唇边温和的笑,可那笑意始终未抵达眸底。 他转身便离开,走几步,身后的阿瓜便跟几步。 保持着落后的一段距离,却又不曾停下。 乌须将那片羽毛正反打量着,背身与阿瓜交流,他道:“你是凤君的仙侍,不随侍在琦羽身边,跑出来跟着本君作甚?” “我……”阿瓜心里有千般的措辞,皆是挑不出错漏的话,譬如九天待不下去了,比如他仰慕冥君已久。 然而话到嘴边竟难以说出口,他不想用这些花言巧语来欺瞒岁年。 “我喜欢君上。”他道。 “哦?”乌须像是听了什么新鲜好玩的事儿,回过头道,“喜欢?我们才见过一面,你们九天又开始混乱了吗?” 阿瓜正要答话,鬓边掠过一道锋锐的红光,削断了他一缕垂发,身后树木上传出细微的响声,像是钉入了什么东西。 一簇幽蓝的火焰“噗”一声燃起,那灼烧的中心,便是方才冥君手中把玩的羽毛。 乌须将羽毛掷出,仍是在笑,黄泉的气息却席卷雪面,明明还是大晴天,此地仿佛化为冰窖。 他淡声道:“那羽毛上的阵法是何物?” 是一个庇护的阵,阿瓜刚要解释,乌须则打断了他,“本君不想知道那是什么阵,你是九天的人,是怕本君暗中谋害这几位仙君,还是要探探本君的底呢?” 阿瓜一听,仓惶地摇了摇头道:“不、不是!” 旋即他不再往下讲了,冥君的眼底分明满是戏弄,然而那眼神,又像是在看一个运作不佳的木傀。 乌须是真的不想知道羽毛里有何种阵法,凭冥府主君的修为,如何探不出来。 他只是信不过,非要毁掉,要撕开这层掩饰。 阿瓜向前走了两步,生生止住靠近的念头。他抓着袖子低声道:“我想拜入冥府。” “哈。” 冥君发出了听到凉飕飕笑话般的气音。 “你们真当本君的冥府是专收灵体的地方?”乌须静了片刻,再将这花灵从头到脚瞧了一遍。 他一改方才的冰冷,状如戏谑道,“原先那两只月灵团子还知先干活再表忠心,虽做不得什么正经差事,但两只圆滚滚的胜在活泼可爱。” 他边说边向阿瓜走来,他走一步后者退半步,最终背部撞上株文竹,薄薄的雪沙如雾降下,他再无处可退。 冥君伸手拨弄了下阿瓜的鬓发,“你又有什么长处,冥府为何要收下你?” 阿瓜深深埋着头,根本不敢与冥君对视似的,脖子上突然一凉,冷硬如钳的五指突然合扣住花灵的颈项,再一发力,彻底截断了气息。 阿瓜猛地睁大眼,被迫对上冥君异色的双瞳。 “长得不够好看,灵力还这么冷,即不讨喜可爱,也未见一技之长。” 乌须君像是在评鉴一盘菜,“所以你是听闻本君有个养花的爱好,这才投其所好么,真是谣言啊,本君最不会摆弄的便是花花草草。” 掌下的花灵气息短缺,却并未有挣扎。 他慢慢调整着吐息,艰难道:“不是……我是真的……” “闭嘴。”乌须君眯起眼道:“九天的探子,本君奉劝你别在本君的观山镜里玩花样,虚虚实实的东西搬不上台面,乖一点好吗,不然本君撅断你的根。” 乌须君猛地松开手,花灵按着喉咙低低咳嗽起来,脖颈上很快泛出一圈青紫。 冥君则整了整袖子,神色上竟又恢复了方才的温和好脾气。 文竹上的雪被震得一捧一捧倾倒下来,乌须拍拍手上的冷气,道:“不错,本君与你这花灵相谈甚欢,原来你还有这个好处。” 他这变脸来的太快,将喜怒无常演绎的淋漓尽致,玩够了便要离开。 还未走多远,袖子突然一紧,那花灵面色涨红,不等乌须开口,拉着他的手往颈子上放,还配合得仰着头。 阿瓜合上眼,道:“……嗯……我的咳……好处。” “……” 乌须这回却是没用力,而是用冰冷的手摸了摸那被他掐出的半圈痕迹,低声道:“真是疯疯的阿瓜啊,你想跟来吗,哪怕跟着本君,你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瓜眼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的竟是期盼。 “疯病早些治。”乌须笑道。 阿瓜又点头。 “那随便你。” 冥君转身,一只不知名的鸟儿自树枝上跃起,那轻巧的一下,仿佛因果开始异动。 疯阿瓜亦步亦趋地跟着乌须君,乌须也没再驱赶,就由着他像是条尾巴般缀在身后。 冥君在这观山镜里奔走,行迹非常捉摸不定,像是完全在随性而行。 没有引魂灯也不用术法隐去身形,乌须就这样漫步于早已在岁月里风干的大燕都城,不时被路人投去奇怪的眼光。 因他虽衣饰不俗,却行为举止怪异,或是伸手摸摸拱桥上石狮子的下巴,或是戳戳阴暗角落的蘑菇,连小巷里的红砖也要摸一摸其上的青苔,总之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阿瓜也就这样陪着他,他记得当年九天回报,冥府新主君自复苏后便沉浸于整理积压的公文。 冥府无主多年,代掌事终究难以承担评判因果的责任,便只能将公文堆在一处,足有小山高。 加之百年来下凡历劫的仙者数目过多,凡人魂魄上的烙印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其命途,说是天定命轨亦可。 然而冥府要负责将其逆向转动,确保此人不会因前世的烙印,而改变今生的抉择。 大半日里,阿瓜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乌须注意到他消失时,他刚从酒楼拎了食盒出来。 乌须皱眉道:“你哪来的银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奇道:“你去赌钱?” 食盒中是帝都闻名的几道菜品,乌须就在大街上打开来,每道菜都夹几筷子。 其中烩青鱼肚他吃着不满意,将竹筷往食盒里一扔,道:“饱了。” 这阿瓜行事倒是聪明,明白观山镜里若触及因果便会遭到反噬,他用赌钱的方法小赚几笔,即不会伤及自身,又不会惹到麻烦。 乌须吃饱喝足,蹲在橘子摊前挑挑拣拣,每个橘子都要拿起来对着光照一下,和鉴宝石古玩一般。 卖橘子的瞪着眼怒他们,见其衣着华丽敢怒不敢言。 阿瓜便真掏钱买了一兜,小跑着跟上乌须,轻声道:“君上在找什么?” “找一个缺口。”乌须君接过橘子,将其在手上抛上抛下,心情似乎变得不错起来,也会搭花灵的话,阿瓜重复道:“缺口?” 乌须君颔首道:“这个镜像里有好几位神仙,因果本就错综复杂,更易产生缺口通道,没准能通往鬼渊的最深处,那地方不会被找到轻易,总要靠古怪的法子才能打开入口。” “鬼渊……”阿瓜抱着袋橘子站在原地,“君上要去鬼渊,还是鬼渊最深处……为何?” “你管那么多。”乌须将橘子囫囵吃了,向人群中走去,阿瓜急忙追上来,仍是抓住他的袖子。 乌须则顺手抓了身旁摊子上的竹扇,“啪”一声打在阿瓜手背上。 阿瓜不愿松开,乌须放下扇子道:“你是本君的谁,凭何管东管西?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不如帮本君走一趟云盖宗,偷一件法器出来。” 云盖宗的字眼便这样轻轻松松从乌须口中道了出来,阿瓜瞳孔骤缩。 却见乌须微微眯着眼看他,强自定了定神,问道:“要偷何物?” “一串珠子。”乌须答道:“那珠子是用本君的蛋壳做的,你们九天遗失了本君的本命法器,本君上天入地找也找不到,只有鬼渊深处没有去过。 “但那地方缺口不定,最易出现在因果交杂处,观山镜所系因果,也非本君随意出入,这次不得,猴年马月才能寻见,不如用一体同源的蛋壳探一探,没准能探到。” “……你的本命法器,为何会在鬼渊下?”花灵干站了半晌,喉中艰难地滚出一句问话来。 “因为那是一把骨刀。”乌须平静道,“锻造出来的时候,争抢的人太多,应该是混乱之中掉到了深处,那个地方没人敢去,又能掩盖气息,就下落不明至今了。” 他说着时被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摊子给吸引了注意力,匆匆讲完,便去玩挂着的兔子灯。 阿瓜站在人群中,被重重撞了下肩膀,他猛地一震,猝然回神,眼前是垫脚在去抓高处花灯的冥君。 阿瓜怔怔看着他,再也不敢走近。 若凡人走过冥河栈道,如何不会想要回头望一望人世生平,可即使是仙者,也未必能自历劫的经历里全身而退。 得失离散化于洗尘池中,仿佛从不存在过。 玄微在乌须掐着他喉咙时并不觉得难受,相反他觉得这样很好。 他的岁年回到冥府之主这个身份,往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他,岁年大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但此刻,那把遗失的本命法器,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玄微,如果没有洗尘池,每一次历劫后修为的增长,本应付出相应的代价。 因果灰册上,乌云盖雪被除名,他并非死于穿过琉璃刑台的法阵,而是死于觉醒了神力的玄微。 可这段记忆玄微始终没能想起。 那是他第二次历劫。 他与在凡间苟延残喘的岁年再次相遇。 九天之上,他曾许诺会将乌云盖雪送去轮回,他希望他做一只全新的猫咪,不要再被骨瘴纠缠,不要再执着得不到的东西。 可最终,或许逃到人界的乌云盖雪没有再想要这些了,却依然没有被玄微放过。 最后的结果是他被一剑穿心,烧魂煅骨。 这几乎就是炼制本命法器的过程,却非他所愿。 于是冥君的本命法器,成了一把骨刀。 裹挟了神力的非自愿的煅烧,让乌云盖雪即使回归了冥主神位,也依然不能召回他的本命器。 那是他历劫时的骸骨,是他流失的神魂。 玄微想起在查因果时,冥君对珠鸣说:“本君有伤在身,长年服用化颜丹。” 而冥师莫青团对自己的敌意,远超过只是历劫时结下孽缘的程度。 所以…… 玄微看见纸灯笼下眯起眼笑的乌须。 ……所以你是真的怕冷。 那被封在骨刀里的神魂沉在鬼渊的万古冷泉下,令你比任何一位仙者都要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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