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玄微双臂仿佛被灌了黄泉浊水,僵硬又沉重地抬起,竟向冥君和冥府众鬼使行了个大礼。 他涩声道:“是一只名中有‘年’字的猫妖,请诸位帮我一查,我来日必有重谢。” 莫青团厉声追问:“难道你还留有历劫时的记忆?” “不……只记得这个。”玄微仙尊头痛欲裂,袖中右手用力抵住左手腕上的珠串,定了定神才道:“他的名字、长相……都……” “仙尊,我们是听神谕办事。”宝座上的冥君截断他的话,将因果册重新倒转过来。 他当场将上面的内容宣读出来,“黄泉扶焰历三万八千年,人界燕历二百八十年五月,因果结成——剩下的本君便不亲自为仙尊读了,至于其他无关人物,冥府无可奉……嘶,等等。” 莫青团神色沉沉,压低嗓音问道:“吾主,可是因果有异?” “是有异。”乌须冥君指尖点点册面,再摆手道:“是鱼糕来了。” 苑中的风雪势头因玄微仙尊灵息的溃散而大了许多,但仙侍们终于缓步来到桌前,将用蛋壳瓷托盛好的鱼糕轻轻放下。 冥君上手便拿,往嘴里连扔三块,这才向后一靠,在没人看见的桌下翘起了二郎腿。 被鱼糕唤出好心情的冥君对玄微莞尔笑道:“仙尊好天运,因果欠债之人就在院中,这想寻之人么,也不必被隐瞒,可谓有求必得,实在让我等羡煞。” “何意?”玄微目如锐箭,射向乌须冥君,后者答道:“因果册上的关系乃是天机,若非天道发话,绝不可告知他人——但有一种例外。” 在玄微愈发亮起希望的眸底,他娓娓道:“假若有一人,因果尽断,便会被从尘世除名,归入我们冥府的死档,因此不在天机之内,告诉你也无妨。” 冥君眉梢挑起,脸颊边露出了浅浅的梨涡,风雪沉化其中,像是在为玄微的幸运发自真心的愉快。 他道:“岁年,那只猫妖叫岁年。” “……岁年……岁年、年年。”玄微怔住,半晌后喃喃诵了起来,似要将这二字掰开来嚼碎在口舌间。 岁岁年年,年年有“鱼”。 他又轻轻快快地念了两遍,眸中一亮,瞪大了眼,惨淡的双颊边竟也因悸动浮出淡淡的团红,这使这位华贵仙尊看起来有几分神志上的癫迷。 玄微前倾身体,双掌支在桌案上,明明是压迫的动作,却也像是摇摇欲坠到不得不以此来支撑。 他几度张口却不成言语,冥君用两块鱼糕的时间等他,许久后才听见他问道:“他如今……在哪里?” 乌须的脸上便又浮现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凌空自灵柜中再抓出本灰皮册子,却不先给玄微看。 他翻出某页后,把它给身边的自己人瞧,道:“你们看明白了啊,本君没犯规矩,这真是个记在上头的灰名儿。” 夜萝凑上前逐字逐句读完,小鸡嘬米般点头,她心思玲珑,当然猜到自家冥主是要让这牛哄哄的仙尊欠上个大人情,不然怎么能套到更多好处。 正暗自高兴,扭头却见莫师父神色沉重,像是不认同这个做法,却终究没有阻止。 在得到冥使们的公证认可后,乌须将灰册其他无关文字隐去,单独给玄微看了册子夹在缝隙间的一小段。 他解释道:“仙尊问的岁年,乃是纪沉关养的一只猫妖,没什么丰富内容。” 扒拉开那条隙儿,让文字完完全全躺在玄微眼底,唏嘘道:“别问本君他在哪里,因为这妖已被因果消号了,您在鬼渊一剑将他杀了,还闹了出烧魂煅骨,这样一杀一烧什么都没了,所以即便你们有因果,也一并清完了。” 冥府众人目光相碰,心里想的大差不差:因果是清完了,就是这方法不可说的太细。 夜萝向莫师父投去了个询问的眼色,后者轻微颔首,夜萝便拉下嘴角,心想:这仙尊难道真是有什么诡异的运势加持吗? 这种消号的例子,冥府万年来只出过九桩,还就让他和那猫妖碰上了。 人间的因果都会记在冥府册上,即使猫妖岁年惨死在作为凡人的“玄微”手上,也还是会去冥府轮回。 如今猫妖没有入轮回台,而是直接被除了名,仅有一种可能—— 历劫的玄微阴差阳错之下,觉醒了神体内丹,用神力杀了猫妖。 自古神诛,不入轮回。 如此即便有再大的因果,这一剑下去,必然也就是灰飞烟灭的结果了。 至于天道日后怎么惩罚,那是天道的判断,冥府不过是在中间搭把手,写个留档。 眼下,他们更是不能点明其中关节,若是这个方法被这些要还因果的神仙们知晓,情急之下,打算用杀人来做一时的开脱,追究起来二界都有责任。 莫青团对面前仿佛结冰了的玄微道:“仙尊,这个答案你可认?” 苑中还有几位来晚的仙君没查因果,冥君有点不耐烦,他几口把鱼糕吃了个精光,眼见跟前的仙尊身体轻晃,连撑桌也要撑不住了。 乌须正想让仙侍把这备受打击的仙尊扶走,对方却立即将自己的失态收拾了起来,对他们再是一礼,道:“多谢。” 随后云辇也不要了,径直御云而去。 而和玄微一同前来的他的弟子玉融,就这样被丢在了还因苑中。 玉融对师尊突然把自己扔下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也没了先前的拘谨,从袖中掏出一把肉干,找了个角落蹲地狂吃。 夜萝看呆了,道:“九天的神仙也有这么、这么不拘一格的吗?” 冥君摆手把玄微带来的郁气驱散,笑道:“没记错的话,这位玉融仙君原身是只白虎。” “哇喔!”夜萝双眼骤亮:“大猫!” “夜萝。”莫青团低声提醒这个毛绒控徒弟,夜萝赶紧重新投入记录状态,莫青团则让下一位仙君上前。 就在观山镜运作时,莫青团犹豫片刻,低声对冥主道:“吾主,那玄微……”话戛然而止,站直身对旁侧的仙侍说:“再端盘鱼糕来。” 这上百位神仙的因果账足足查七八个时辰,待到还因苑中的仙君统统离去,冥君歪在宝座上伸了个懒腰。 莫青团严谨地问夜萝道:“后续还有几个要跟进交代的?” 夜萝对照记录,答:“十九个。” 莫青团沉吟:“那我们真要在这九天住上几日了。 静候已久的仙侍当即欠身道:“陛下有令,务必款待冥府来客,住处照泠殿已收拾妥当。” 点亮引路灵灯,仙侍续道:“冥君大人与诸位冥使操劳多时,可要先去暖云池沐浴?陛下也已命人在池旁熏阁中备好佳肴美酒。” 结束了今日任务,又听到可以在三界都赫赫有名的天泉暖云池泡澡,高度紧绷的冥使们都不约而同舒了口气,流露出放松且倦怠的神色。 唯独冥君面色一变,想到的全是:好讨厌,全是水! 他咳嗽一声,对众手下道:“你们去吧,我在这九天逛逛。” “一起啊吾主。”夜萝热情来揽他道:“书上说天泉暖云池还能滋水花玩儿,很有意思的。” 冥君在黑袍下当即打了个大哆嗦,“本君就不洗了,你们别玩的太晚,明日——” 转念一想他们也忙了这许久,改口道:“罢了,去玩儿吧,不闹出事端就行。” * 冥使们集体前往天泉暖云池,莫青团没动身,向冥君投去了个担忧的眼神,也打算不去了。 冥君拍拍他的肩,道:“莫爱卿,本君又不是你话本里修无情道的修士,你知我根底,大可安心。你不也早就惦记那个池子了吗,去帮我看着他们,别闹出笑话来。” 莫青团苦笑着注视他的君上,末了点下头,去追赶离开的冥使。 手下们不在身边,乌须再挥退了仙侍,偌大的九天沉入夜幕,他自己乐得自在,轻车熟路往东南边去了。 他要前往的地方是负责天界花木的“兰阁”,离还因苑并不远,一盏茶的功夫,冥君便已能闻到自兰阁地界中传来的梅香。 还记得在阁后的山地上,种有片野梅林,不比阁内琼花灵木的雅致,明明是长在这璇霄丹台,却生得十分蛮横,香得横行霸道。 传说是兰阁主人砚辞龙君自凡间归来,将沾在衣袖和头发上的梅树种子撒在此地,这才有了这片沾染了凡尘气息的白梅林海。 龙君很是喜爱这景致,常年施下雪阵,日日夜夜吹个小风小雪,别有一番风光。 冥君信步踏入这林海,折下枝白梅在手中晃来晃去,无声无息地在雪上漫步。 挤在枝头的几只团啾正在犯困,冥君忍住扑它们的冲动。他来到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下,正准备往下挖,忽听身后“噗咚”一响,是雪从枝头坠下的闷声。 这雪块坠地时,却是有异响。 循声望去,动静来自几步外的两株并生梅木下。冥君绕树而行,待看清发出异动的是什么东西,不经哑然失笑。 他调侃道:“真是吓我一跳,原来玄微仙尊也有兴致踏雪寻梅?还是说仙尊不会在离开还因苑后,就枯坐在这儿了吧?” 玄微仙尊不答,像是个不会听也不会语的雪人。 冥君也挺自来熟,丝毫未顾及九天的规矩礼数,背过手居高临下打量起玄微,道:“仙尊看起来像是要买醉,但是又没有酒,可要本君去给你讨一壶来?” 从来高坐在上的玄微仙尊此时屈腿缩在树下,大雪已将他埋的差不多了。 兰阁原有的雪阵才不会下得这么凶,原来都是他神力外泄的缘故。 冥君静等仙尊的精神运作起来,几阵风过后,玄微终于找回了神志,拍了拍肩头的雪块,居然没有发现有人来。 他抬头望向面前黑衣黑发的来者,似乎反应了一阵对方是谁,这才坐直身体,道:“冥君。” “欸,是本君。”冥君振袍往玄微面前的雪地上蹲,与这位潦倒仙尊平视,叹道:“本君在冥府内,尤其是奈何桥上,见多了仙尊这副模样的亡魂,大抵猜得到你所思所想——是因为那只猫妖吧?” 玄微眼睫一颤,喉头上下滚动,许久后道:“敢问冥君……” “嘘。”冥君伸出食指在唇间一碰,“我知道仙尊想求本君什么。” 他故意压低嗓音:“仙尊你自己的因果册上,有关那猫妖岁年的记载只不过寥寥几字,但你又看见了本君还有一本灰册,详细记载了被天道除名的岁年身世的灰册。” 白梅凛冽,冷到了极致,竟也氤出几分浓郁迷眩的香气。 冥君单手撑在膝头,乌色的长袍覆于雪上,柔柔地铺开。 他的这个动作,像是在观赏流连花丛的虫鸟,有点漫不经心的温情,道:“灰册上写的内容,本君可以告诉仙尊,但是本君不做赔本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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