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围观的多在窃窃私语,不少不必查因果的神仙都跑来凑热闹,更是暗笑不止。 发出震天惊呼的也包括那位凤君,因果账中,他因果所系之人的名姓用金边勾勒,算是先前从未出现的特例。 冥君手指在那名上抹过,“唔”了声道:“应蕖仙君可在?” 一听这个名号,凤君脸都绿了。 应蕖仙君打着春扇走上前,往那观山镜前一立,是个男子模样,却不知为何身穿与珠鸣相似的女子宫装,样式却更为雍容华贵。 因果账册往后再翻几页,冥君一目十行,忽而发出:“噗!” 立即用袖子挡了挡,收敛住笑意说:“二位,你们共同历劫,因果互牵,洗尘池不洗这例,想必你们多少还记得往日种种,我们从长计议。”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日后还要在九重天共事,历劫的过往恐会成你们千千万万年的黑历史,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不把话点透。 凤君脸色铁青,对冥君行了个大礼,恶狠狠瞪了应蕖仙君一眼,转身就要走。 谁知刚迈出几步,复有冷意自天外来。 “好冷!” 这回,连天生火脉的凤君都打了个寒颤。 若说冥君所过是优昙钵华如雪,而今这个,却是真的伴随大雪而至。 “……他、他也来了?”凤君飞快跳到阿姊珠鸣的身后,像是只被撵过的小鸡崽。 怕归怕,他神色上却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贼笑道:“对哦,玄微君几百前也下去过,啧啧啧,真想知道他那张臭脸会欠什么因果。” “你有种去当着玄微君的面说。”珠鸣挑眉,见凤君立即就蔫儿吧唧,也不再理睬这小怂包,冷冷向风雪来的方向道:“玄微仙尊,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天君特地拜托仙君们低调前来,不乘云车不鸣清音,在场都有按规矩遵循,唯有这玄微仙尊,搭了架云辇,且还灵气外涌,为这还因苑造了场招摇的大雪。 夜萝悬着狼毫诧异道:“听闻九天上神上仙遍地走,动辄几十万年的修为,我还当托大,原来仙尊里也分个高低?” 但她不关心什么仙尊上神,只觉肚子咕咕在叫,她一饿注意力便容易被分散,左右张望着,突然惊喜道:“啊!那边仙娥要端鱼糕了。” “在哪?”冥君登时直起身问:“我怎么没看见。” 还因苑内,上百道目光集中在大排场的玄微君那里,没人听见冥府二人这边的低语。 大雪遮天蔽日,如同自天穹张开了一挂厚重的帷幕,淹没众神的灵息。 而那架无声落地的云辇却像是与雪融为一体,素净异常,几无装饰。 可饶是如此,众人也心知来者的地位,再想朴素亦有不显山不露水的华贵。 倒是云辇旁有个臂挽拂尘的仙者,面相生得和气,对众人规规矩矩鞠了一礼。 玄微君在九重天也是个出了名的仙尊,拥有天地初生后独一支的古神血脉,权柄之大与天君堪称日月同辉。 他在九天威望极重,大批仙友仰慕仙尊实力,作为上古神明之后,司掌戌时至寅时的天地诸相,万年来未曾有过半点纰漏。 本职之外还战功丰厚,曾一剑斩灭上古恶兽,在鬼道炼狱杀出过一条血路。 可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话了。 自百年前玄微出关,修行似是出了状况,伤疾缠身,连带整个人都愈发冷漠,脾气也变得古怪莫测。 可众人还是很好奇玄微君的因果如何,毕竟,能让这尊大神欠下一笔因果债,对方也是个能耐人。 素净的云辇垂挂了月白色的帷幕,其后伸出只骨节突出的手。 风雪借由这一隙破开了厚厚的垂帘,显出一个镂冰雕雪般的神尊来。 玄微端坐辇中,不怒自威,英挺的眉目在乱雪中平添冷色,衣袖上兽类图案以银丝走线,雪光下那蓬茸的刺品如昙花一现。 滚梅花纹边的袖口因抬臂的动作滑下了半分,露出一截惨白的手腕,以及那松垮挂在腕上的一串黑白两色的念珠,其中较大的一枚黑珠下,垂坠了柔软的绒羽与银漆面的铃铛。 他下了云辇,走向冥君乌须。 这几步走的四平八稳,风雪在他外溢的神力间肆虐,可论谁也看不出玄微仙尊是有经年不愈的旧伤在身。 仙尊位高权重,众仙开道行礼,唯有坐在尽头的冥君心不在焉。 冥君满心想的都是—— 那盘鱼糕,怎么还没过来?
第二章 司掌天地六个时辰的玄微仙尊到场,仙侍们按规矩,必须要原地福礼。 这也就把冥君心心念念的鱼糕,堵在了离他仅十几步开外的地方。 晾在玉桌上的清茶细烟袅袅,冥君乌须隔着舒卷的水雾和逆来的风雪,将这仙尊的真容收入一朱一碧异色的双眸中,打量了起来。 仙尊眉目沉峻,鼻挺唇薄,拥有张夺天造化的好脸,奈何威严有余,却没什么生气。 他灯草色的华服上刺遍同色的团状图纹,隐隐约约不可辨其形,颜色依旧是寡淡了,像是发丧天的月亮。 再伴这乱雪昏天,枯服缟衣,生生在仙尊这具万金不摧的身躯外,搭造出了副凄清的冬夜晚景。 莫青团微皱了下眉头,还是挽袖向玄微仙尊做了个“请”的手势。 观山镜不启用时,镜面亦有变化,当下便是茫茫大片的皓白在其中,若玉石中杂乱的棉絮,亦如同撕碎的雪。 玄微仙尊迈出三步,走入镜照之内。 还因苑内的仙僚们蠢蠢欲动,偏还要端住仙君的架子,不肯太过表现出八卦好奇。 可两侧的队伍却在他们不知不觉的默契中,变挤变窄,整齐地往前挪了半块青砖的距离。 站在后排的几个仙君更是欲盖弥彰,用扇子掩住半张脸,再在扇后伸长了脖子,左右晃动脑袋,试图找出视野空隙。 倒也不怪他们如此大胆,拼上失态的风险也要抢个好的观望点,实在是有关玄微仙尊的八卦,有个特点—— 不爆则矣,一爆就会是个大料! 当年这尊大神将凡间的妖木种在自家府邸的后院,说是还救命恩情,光是这一桩,便已在九重天传岀满天桃花绯闻。 后来又听说他闭关闭出了状况。 谁不知这闭关能有什么意外状况,无外乎是走火入魔,是为心性不定的缘故。 心不定,便是心乱了。 诸仙心思千回百转,还因苑内唯余长风呼鸣,碎遍地琼英。 玄微站定后,观山镜光滑的镜面晕开层层波纹,如以水投石,荡出阵阵涟漪。 不消片刻,便有人影浮显。 众仙定睛一看,观山镜内映出的身形同样伟岸,白衣配剑,银鹤华冠,与玄微的本体几无差别。 两者一虚一实,一内一外,苑内风雪不止,竟成渊渟岳峙之势。 “——纪沉关。” 这三字名姓自冥君口中落地,两旁便略传来些细碎的动静。 有仙者与人咬耳道:“……没记错的话,纪沉关是云盖宗的宗主吧?” “对!就是那个云盖宗,百年至今都还有传承的炼器宗门,能铸近神法器,连天界也有很有名声的。” 历劫成了条黄狗子的仙君听罢,以手抚膺长叹道:“怎么同样是神仙,天上地下的差距都这样大!” 冥君则对这些小话充耳不闻,眼珠滑扫过神器上浮现的名姓,身后因果账目阁“咔哒”拉开,照旧有青蓝封皮的册子凌空飞出,落在乌须手中。 那书册被他二指夹住,纸页“哗啦哗啦”于风雪里向两侧摊开,恍若一只在凌寒中挣扎不休的蝴蝶。 因果账册查得极快,立即定位到玄微的因果亏欠之处。 冥君按部就班把册子倒转给玄微去读,抬眸却见对方仍在注目镜中的历劫身。 “仙尊,上前来罢。”莫青团语调愈冷:“来看看汝的因果。” 玄微终于从镜前离开,转身走向因果册。 他的衣袖极长,垂手时几乎可以逶地,故而没有人能察觉到,袖中玄微的手指始终紧收,指甲深深嵌进了掌肉。 雪幕替他挡住了重重合上眼的一刹,再度睁开时,那对深不见底的眸中,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神态。 他走到冥君的玉桌前,像是快要得到一个等候多年的结果,忐忑不安,诚惶诚恐。 紧张与迫切拉扯着他的眼睛,眉眼间的沉沉郁色却冰消雪融般化开,他目光堪称小心地放在了平摊开的因果册上。 在“纪沉关”的隔页,有个名字在闪烁紫光。 “紫笔勾名。”冥君像先前出现金笔勾名时那样,解释起这个之前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冥君道:“这就意味着,这只叫‘倚妆’的小桃花妖有别样机缘,没有转过世,他对仙尊你有救命的因果恩情。” 救命之恩,这在因果账目中算是极重的分量,可听闻此言,方才还拭目以待的仙君们却大多失望地塌下了肩。 连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凤君也被扫了兴,对姐姐珠鸣道:“那个倚妆,而今不就种在玄微君的院子里吗,我以前还见过他呢。” 越想越不服气,凤君说出了众仙神的心中所想:“难道古神后代就这样受偏爱吗,他的因果恩人都种在院子里了!大不了助那桃花妖成仙,这因果就能还上大半,太省事了吧!古神怎么不偏宠偏宠我?” 珠鸣毫不客气地在大庭广众下揉起老弟的脑袋,直到把他的头发搓揉成了个乱蓬蓬的鸟窝,转身朝还因苑门口走去,招呼道:“没意思,走了。” 热闹已然散了,权位高的几位仙君要回去计较自己的因果,便三两结伴向冥君和玄微仙尊拱手告辞。 不敢走的小仙们则百无聊赖,各自找了个角落对着墙或优昙钵华发呆。 冥君走流程式地对面前的仙尊颔首,让他快快让位给下一个。 谁知仙尊还不打算挪窝了,直挺挺站在原地。 “仙尊可还有甚么要问的?”冥君道。 “……不对。”玄微仙尊胸口起伏渐急,“你这册子不对……因果不应该是这样……不是桃花木,我应该、我应该……” 他眉峰收拢成川,像是在忍受某种无形力量的折磨,讲出的字句竟是连贯也做不到,到后来咬字都缀了气音:“……我应该有一只猫。” 猫猫?夜萝是个毛绒控,听到猫咪耳朵都竖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因为这位仙尊的话感到了强烈的不满。 他居然否定因果账! 因果账目是由天道生成,但以防万一冥府每百年都要千辛万苦去核对一遍,质疑因果账就是在质疑他们的工作成果。 夜萝毫不客气道:“仙尊,因果我已给你写好了,找猫去别处吧。” 莫青团亦道:“因果册绝无差池,仙尊请自去归还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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