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医生怔怔,退开来:“……在门外可以。” 欲厌钦抬起脚跟在她身后。 他已经脱了风衣外套,只单穿了一件黑色衬衫,最上两颗纽扣旋开。 他个子高、样貌出众、气质卓绝,穿过各个病房门口时应是最惹眼的人。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 欲厌钦走得不算快,沉着神色目不斜视地跟着。 他没有蹲守在京宥手术室外,年轻医生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他。 所以,他现在要从这条长廊穿梭过去。 他很平静。 平静到…… 没能看出到这条长廊的墙壁是什么颜色; 没能记住这条长廊头顶挂的灯暗还是亮; 没能注意到前面医生是否穿着白大褂。 他只是抬起脚步、又落下脚跟,抬起脚步、又落下脚跟。 男女碎声,婴孩哭啼,老人病吟像影片从他身周倒序插播。 “欲先生?”年轻医生见人没能跟上来,站在原地疑虑转头。 “这一片区域有些吵,我们医院虽然也有特殊招待,但是重症监护室毕竟器械昂贵,都放在一栋楼管制的。” 欲厌钦忽然收住脚步,站在大厅中央环视。 挤坐在台阶上喂奶的妇女,搀扶着双目浑浊的老人的花臂,抹过眼泪怀抱婴儿的两老口,手戴名表搀扶爱人的男人,跑送餐盒蹲在微波炉前的小孩儿,妆发精致脸色惨白的女性…… 坐着、躺着、蹲着、站着。 哭着、笑着、忍耐着、厌烦着。 没有人。 没有人躲得过。 好似有许多把长柄镰刀抵着众人喉管,只要再一个呼吸、再一个哽咽、再一个吞咽,尖锐就会刺破软弱的皮肤、刺穿血管、刺断灵魂、捉走生命。 镰刀太大,连同守护着患者身边那片欢声笑语一齐割喉。 皮鞋尖继续往前去,欲厌钦依然走得不缓不急。 年轻医生问他:“先生,您不舒服吗?” 欲厌钦答:“没有。” 呼吸凝成毒药,从他的鼻腔灌下,呛动食管,腐蚀肠胃。 他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不曾比任何人更有能力、更有权力、更有意志力—— 他又躺在了那里。 又一个人躺在了那里。 而他,像这个大厅里所有平凡的人那样,要面对挂着红色标题的手术室,要面对来往不断的医生、要面对络绎不绝的同患、要对比篇篇检查单,要仔细阅读药物说明……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不再像个怪物、不再有那种冲破胸腔的烦躁、不再有工作上翻云覆雨的心机手段。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无计可施的人。 只是平凡到,灵魂无数次跪地求饶、以头抢地、浑身发颤,仅为残酷的生命留得一丝暂存的喘息。 欲厌钦有极端变态的控制欲。 他确实想拔光他的羽翼,卸掉他的皮肉,剔断他的翅骨,关锁在金丝笼里。 他从不克制自己、从不收敛欲望。 他讨厌一切不受控制的东西。 然而,他有一件绝对、绝对、绝对无法控制的事情。 男人站定在门口,隔着玻璃朝里投去目光。 他确实能控制爱人的思想、架空他的生活、替他做任何决定,甚至能扭曲他的认知、洗乱他的三观、重塑他的世界,告诉他只能爱自己、只会爱自己。 他可以杀死所有企图觊觎他的人,他可以从世界任何角落把逃跑的爱人抓回来。 他能把他握在手心、融入骨血,很紧很紧。 但是。 他没办法把他的爱人,从病魔手中拽回来。 一张又一张的病药流水单,一间又一间病院门市,敲打在他的头颅上,几乎要敲碎他为那支玫瑰花架起的盾。 他没有办法。 他只能和所有至亲至爱重病临危时一样:双手空空,毫发无伤站在治疗室门口。 猖狂大笑的黑影挂在病人的头顶,那把镰刀比他所有拟定的分毫数还要精确,半分不差地抵在咽喉上。 他没有任何胜算。 他的控制欲无处施展。 他又一次、又一次逼迫自己清醒,要做些什么、却一次、又一次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可做的事。 重复的次数太多,他渐渐恍然。 这是无计可施。 是掩埋于平静中的麻木。 是绝望。
第100章 -十五声- 病人躺在单间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内。 房间很宽,移动病床被各种设施围了个大半,在门外并不能窥其全貌。 内径堪比成年男性拇指粗的蓝管灌入病人咽喉,用以固定器械的绷带藏入脑后,呼吸机的硬壳遮挡住青年的大半张脸。 发着哔啵声的检测器冰冷得好似一排刑具。 京宥皮肤白得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下颌被遮掩。 像圈禁食人魔的口器。 欲厌钦看不见他的上半张脸。 他将手抵在门框上,指尖陷入手腹老茧中,感知到肌肉不受控地抽动着。 年轻医生也往里看了一眼,神色犹豫:“颅内出血确实会导致身体机能出现一定问题,出血量不大,如果病人今晚不再恶化,就算度过危险期了。” “身体产生这样剧烈反应的,更怕的是他颅内出血增多。” 京宥的大脑本就敏感,不论是幼年的手术还是后来服用的各种精神药剂、或是接受MECT治疗,它无疑是各种刺激的第一承载体。 在医方得知家属坚决反对开颅手术时,对病患的存活率多少有些没底。 男人将额抵在虎口处,整张脸逼近玻璃窗,深邃的五官从窗里的映射里摘出来。 他嘴唇蠕动,似乎在问什么:“……” 年轻医生听不清,却也理解他疑似低糜的情绪:“先生,您实在不舒服,就去楼下休息睡一觉吧。” 欲厌钦不再说话,年轻医生陪着他站了大约十分钟,悄悄退走。 天幕逐渐暗沉下来,玻璃窗中心那张脸被黑暗衬得愈发清晰。 象中的男人半盖着眼睛,浓黑双眉压得极低,眼型自眼尾扬起、从眼头垂下,陷入鼻梁两侧,密长的睫毛同扇面般镶嵌在眼眶上,高低悬折。 这原本是双天生慵懒多情的丹凤眼,却生生被主人强势的性格压得从未显露过随性。 一直沉闷着、伪装着、更多时候扬出的虚假连自己都辨认不出。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已经快要忘却了。 像这样的,从深不见底的玄黑里倒出的——恐惧一样的东西。 可能是临时飞往国外的那个晚上,天昏地暗地忙了三四个白天黑夜,坐在会议桌顶端开密会的时候。 他根本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或者说所有的事情都只能往下排,没有什么比他的……对,他的爱人做手术更重要。 他的爱人,他把他的爱人一个人落在了云京。 在云京独自面对那场开颅手术。 因为他知道,他的爱人恐惧他、厌恶他、总是强迫自己做很多不愿意的事情来讨好他。 他不容许任何变数出现,包括他自己。 他想,在极微小的手术失败率下,他不应该这样自乱阵脚。他的那些伪装到哪里去了?他自傲的自控力、无人能及的思维方式、训练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不动声色。 他转着钢笔,签字时笔尖的着力点都无法完全控制。 他回头,看见深夜会议室玻璃窗上的影子。 对,就是这种眼神。 他的狂躁症没有发作,那些天生崩坏的因子被念想中的事情完全压制。 身体的疲倦催使他入眠,精神的极端紧张拽拉着清醒:他不是不能睡,他不敢睡。 那段时间,仿佛一眨眼就能坠入梦里。 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人,治好了身体里割裂的灵魂,续接好了记忆,脸色苍白却还努力对他笑,用他最拙劣的演技伪装着轻喊他的名。 所有人都在欢呼,那些晃人眼睛的白大褂如释重负,激动地跑上来说: “恭喜啊,欲先生,手术很成功。” “小先生的这例手术史无前例。” “再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京家那边的人来同他抢人,说是那位天坛歌姬的独子,是他们家族尊贵的小先生,用这种夸张又响亮的名号妄图从他身边把人抢走。 他以为自己决不允许,他生怕病人康复后露出一丁点儿的向往。 后来他发现,其实不是。 他的爱人从病中痊愈,明媚灿烂,高傲地扬起头颅,对他说:“是你逼我成为同性恋的,好恶心,你好恶心,你能不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他想他没办法那么大度,但是他依然会克制,或许会耐心地追求,或许会把自己放到最卑微的地步,会随着他一笑而过辗转反侧、也会随着他心有所念妒意纷飞。 或许到最终得不到,他在望而不得中走极端,可能玉石俱焚、可能徒自消失。 白纸黑字的调查结果砸碎了他的梦,他不得不从幻想里醒来。 与病鬼纠缠多年的躯体得以凯旋,灵魂马革裹尸。 他总在镜像里看见那样的自己。 当里面的人被架起来插入管子,一盆又一盆水洗胃时; 当里面的人被捋开发丝,环贴仪器进行电休克治疗时; 管绳像给病人输入程序的通道。 样貌昳丽的病人闭着眼,像一具空壳:神经、思维、行动由管道输入进去。 仪器连接线像缠住艳丽蝴蝶的蛛网,将捕获于内的猎物层层缠绕、环过他苍白的手腕,勒住他脆弱的脖颈,吊拉他乌黑的发丝,包裹成茧…… “……先生。” “先生?” 欲厌钦低了低头,皱眉。 年轻医生被他的眼神吓了个哆嗦,连忙道:“先生,我看您两天两夜都没睡了,病人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您也需要适当休息一下……” “……”男人揉了揉眉心。 “我再跟您说一遍吧,情况并没有恶化,病人彻底脱离了危险期。”年轻医生翻出册子来一项项确认。 “再观察一段时间后您可以把他接回去保守治疗了,注意一定要选安静的环境,避免情绪波动,监测心率……” 医生清脆的声音越来越迷蒙,欲厌钦绕开她,往病房内去。 京宥刚摘了呼吸机,护士调起他的床位,正同他窃窃私语什么。 “我真的好喜欢你的!”护士年龄不大,花了点关系和别人调休班才能进这个病房,“你前两天真的吓死我们了,微博上面也没有回应……” 脸色惨白,手指无力垂在床褥上的病人安慰了她两声,抬头看见男人,道:“谢谢你,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忙,可以给我们留个私人空间吗?”
117 首页 上一页 94 95 96 97 98 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