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 这话耳耳语,甚至带着气流扇动在畔。 视野的角度里根本看不见人,病人却竭力地将眼睛瞪得浑圆,压抑不住神情中的愕然。 京宥扯了扯嗓音,他问: “你是专门来同我道别的吗?” “嗯……算是吧,不辞而别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优雅的少女滑动手腕上的翻绳,顺着角度和两人相扣的指背、递推到男生那搁浅的白皙手腕上:“你的手骨好好看啊。” “哎,要是去掉这些淤痕就更完美了。” 是指发病时被束缚在工具里,又搏命于自由上的痕迹。 “……” 病人沉默了一会儿,干涩吐出两个字:“抱歉……” 好多人、好多好多人都同他说过,他这具身体太漂亮了,从头到脚没有一项不在创作者的得意橱窗里,所以他应要珍惜。 不要落疤痕。 是谁说的呢? 又记不清了。 “你可以不走吗?”很傻的问题。 好像被“傻问题”问得愣住,少女松开握住他的手,讪讪回道:“可你不也在这儿吗?” 那种被戳破的伪装感炸裂开,直直熏人的味道从爆破点灌入人体。 京宥垂了垂睫毛,抿唇不再说话。 嗯对,所以他也是做了一样的选择才在这里。 他是虚伪的。 她好像离开了。 两个小时被恰得极准,身边有人行走带来的流动感,闹闹哄哄的声音扎破他的鼓膜,从另一个世界呼啸穿梭而来。 “可以把礼物留给我吗?” 他喃喃着举起了手腕。 有些奇怪。 这好似价格高昂的艺术品在白炽灯下垂着指尖,少女赠送的宝蓝色编绳上组合着细细的暗紫红。 如同栖息着苍云的蛟龙。 乍时想到了什么,京宥猛地将手腕往下一翻,就要躲藏进被褥。 动静太明显,跑过来准备把人扶起来的小护士一脸怪异,比他还要敏锐地注意到他想掩藏的东西。 “你在藏什么?”一只白鸽用喙撕扯住他的腕口,竟挣脱不开。 “留给我吧。” 那软弱的惧意又荡回胸口,京宥近乎哀求着:“她已经离开了,我不会像她一样的,把这份礼物留给我吧……” 小护士捉着他的手腕,有什么东西膈在手心,见他模样不对,一边叫喊着医生一边翻开手心来: “你别藏东西啊我可警告你先,最近那个……” 京宥浑身一颤,从床上半弹跳着站立,甩开桎梏就往门口跑。 护士东西还没看清,吓了一跳,神情瞬时严肃:“你刚做了治疗,你这是要干什么?!” 距离那扇门明明只有几步路,怎么身体像被缠绵的蜘蛛网罩在半途。 好沉重。 “你藏这个东西干什么?”医生从门口揽住他的大半个身体,扯过那只手腕冷声道。 “是治疗迫使出现遗忘症状? ……这东西取下来。”白衣服走珠笔的笔帽控顶着他手骨上侧,病人瘦削得近乎能将那笔身反嵌入身体。 京宥浑身一颤,将双手都缩在了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 大脑中好似有一柄小锤,从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在不停敲动,抬起锤身那扇动的轻松和愉悦像不属这个身体的贵客,款款坐落到他的感知内。 他一时不敢确定,治疗好似给“容器”漏出些“空隙”吗? 他愣神的时间足够长。 右手指腹反复触碰着编绳,京宥再次睁开眼。 ……又是房间里的天花板啊。 “我还没有走哦。”又是耳耳语。 京宥尝试着坐起身来,身体并不那样沉重了。 他没有去找那声音的主人,只是掀开身上平展的被褥,双腿移到床铺外侧、垂头,任养长的黑发从脸侧坠落。 他举起蓝绳的左手来。 “怎么了?”少女音腔抵裹挟着秋间独有的桂花香。 京宥张了张嘴,头几乎和脖子折成了九十度。 “过度服用安眠药是很……的事情。” 少女也许是没听清,他能感觉到秋的余热同花香挨自己更近了一步。 京宥不避不闪,任由什么人坐在身侧。 他的嘴型又动了两下: “过度服用安眠.药是很痛……” “痛苦、” “痛苦的事情。” 这个词太生硬了,在口腔里释出一股浓咸。 少年完整地重复了一遍:“服用安眠.药自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他说话一向没有逻辑: “长期服用的安眠.药是经过特殊处理,里面的催吐成分和药效,都因为我当时身体素质原因被特殊改造过。” “即便如此,为了达到致死剂量,没有办法一次性吞下。” “于是分作了好多次……药片都夹在手心的冷汗里,依然不停地忘嘴里送。” 什么感觉呢? “灼烧感,从口腔一路烧到胃,烫得几乎以为它是热情。” “但是我还在吞食,为了达到剂量。” “我记得……所有接踵而来的,窒息、晕沉、灼烧感,口吐白沫、昏死。” 失去身体里的那个割裂来承担这些,于是抽动洗胃时的昏厥、癫狂,幻视,被笼罩在呼吸机里的属于生存的声音令人清醒无比。 是一件很惊悚的事情。 我杀死了我自己; 我还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 少女的暗香好似消散了。 京宥有些艰难地阐述完这些话,没有任何情绪陪伴在侧,他轻柔地问了声: “所以……上吊也是这样痛苦对吗?” 病人终于转过视线,露出五官,潋滟自一颦一吸里炸开。 昙花一现。 京宥应该怕的。 坐在小病人旁边的白裙女生卷起裙肘,脸凑得尤近,不似上次见她时那般鲜活。 少女脖颈上有一条粗红的绳印,自绳印上下又划作了截然不同的两种肤色。 她近嗅着他,白云里不见黑瞳,眼珠子早翻上了去。 “就算是这样痛苦……也不后悔吗?” 病人摁了摁心口处。 “嗯?” 顺着手腕编绳处冒出滚烫的液体。 蓝白相间的病员服被很快染成半朵鲜红罂.粟。 京宥问:“留下来……好不好?” 桂花味彻底消散了,又好像窗边从来没出现过。 他又追问了那个问题: “……礼物可以留给我吗?” 骗子。 病人歪了歪脑袋,张口来回合并了两下,唇齿间有红花绽开。 像是累极了,头轻轻放在床边、手腕自然垂下。红色很快从床沿开到床尾,再坠落到柱脚,缀成星星点点。 京宥微微垂着眉,静默。 那种嘈杂感又来了。 * 欲厌钦是调动了私人飞机从会场赶回去的。 他很少完全让自己的状态爆发出来、再通过刻意地压制呼吸和心跳频率来拧动情绪。 身体里的肆虐因子比往常更容易叫嚣,控制却诡异地熟稔。 郑管家凌晨两点五十给他打的一通电话: “京……小少爷在病院的情况不太好。” “治疗在短短几小时里出现了反噬作用,今天凌晨两点留院观察时割腕自杀,发现得及时,送往了急救室。” “我们对他的过敏史不太了解,医生打的镇定剂让他产生了强烈的致敏反应,现在人正吐得脱力。” “先生。” “人应激反应有些大。” 欲厌钦速度再快,从出差地赶回去,光飞行路程也要两个半小时。 等他裹着风衣站定到488弯角里,少年因为药物作用已经短暂平静下来。 他双手双脚被控制在房间内的床板上,护士正用拖把带走地上那些“红花”。 男人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 躺在那儿的病人睁着双眼,没有被药物引起的嗜睡感袭沉。 又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但很快,超乎所有人的预料,病人在药物作用期限内就开始浑身抽搐,口齿喑哑。 割裂感被他的疯癫态融灭消散。 像一颗铆钉驻在原地,男人什么都没有做。 身周有的医生凑上去,抱住病人的上半身以防他胸口上下震动。 所有人都尽力避开他的伤口。 护士急急忙忙从里面出来,险些撞了一身黑色,堵在门口的男人。 她感到惊奇和不耐:“你是谁?这地方不能随便进的。” 欲厌钦不答。 他只是看着、看着。 ——玫瑰花长出的荆棘第一个要刺破的,是自己的躯体。 那不受控制来回挣动、口吐白沫的人,微长的头发散开,黑色从额头随着弧度甩到肩后,半露出双眼。 男人顺着他的视线往身后找。 是在看谁?
第45章 请一定要爱着点什么(3) 割腕的工具并没有找到。 起先他们以为是女孩自杀的事情带来诸多疏漏,有不对应的东西被带入病院,或者一直藏匿在病院里。 但随着护士和清洁工们清点片区,确实没有发现任何犀利用具。 直到医生确定京宥就是活生生靠牙齿一点一点撕咬开的。 病人左手手腕环绕线上有尤其狰狞的齿痕。 但光凭牙齿来咬破靠拇指侧的动脉…… “这还是在假设他不知道那是手、是他自己的手腕。以及他完全屏蔽痛觉,不产生昏厥的状况下。” “我光是想想都能感知到他癫狂的状态。”医生拿着检查结果震惊不已。 他从业多年,第一次见这样的“奇观”:“你知道人要用多大力气和多长时间,来咬断动脉吗?” 身边人的沉默并不能打断他喋喋不休:“疯了……真是疯了……” “他还未成年,牙口刚换没几年、确实很坚固,但齿间并不锋利。” “……看样子他确实当时对身体没有任何感知。” 男人不应答。 他神色冷淡,像是不沾任何情绪烟火。在病人房外站了一宿,也依旧找不出半分通宵后的倦意。 那视线扫过来时,还卷着从窗外带来的未消散的寒气。 “什么原因?”欲厌钦有些听不出自己的声音。 医生咂了咂舌,深呼吸一口气,同眼前的人撞上视线。 他在头脑中编织了许久,才把话分析出来:“……虽然以绝对理智来分析,牙口磨断手腕动脉口这件事很戏剧,也不可能完成。” “但现实摆在这里……病人应该不是在求死。” 扳指尾抽动两下,男人极微妙地松了松。 “首先我确实不认为他是为了自杀。” “京宥只磨断了左手的动脉端,伤口大破后,我们推断,他把手往胸口上搁置了会儿、血喷洒状染红了病服,才垂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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