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息后,他直起身,被冻僵的手掌合十。 地上冰冷的雪粘在他的额头上,被炽热的体温融化,雪水自他额头蜿蜒而下,自眼角红痣划过。 他站起身,向上跨了一步。 而后再次翩然跪倒。 在他身后,刚刚还是铺满了白雪的台阶中间出现了一块空缺,露出青石台阶本来的颜色。 玉攸容坐在软轿中自他身边经过时,寒风刮过,吹起轿上软纱自他笔直的背脊、冰冷的脖颈、合十的双手拂过。 他垂着眸,神色未动,双手摊平,再次拜下。 轻纱在空中徒劳的挥舞了几下,颓废地落了下去。 一只修长纤细的手伸出,将它们揽了回去,别好,切勿打扰了圣僧一心还俗的功业。 梅盛雪抬头,正好看到了那截如玉的指尖。 “加快。” 一声珠圆玉润的声音落下,禁卫脚步陡然加快,很快就将梅盛雪扔在了身后。 玉攸容收回视线,手指搭上额头,闭上了眼。 软轿半个时辰后才到了山顶。 山顶上。 罗浮寺前立着一座巨大的佛像,佛像下站着全寺的大小僧侣。今夜,寺中灯火通明,寺前人口罗列,只为等他们一心决意还俗的圣僧。 却未料先等到了太夫。 方丈常念双手合十,弯下腰行礼,“太夫安好。” 他身后,众僧侣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至于地,跪倒在地。 玉攸容双手合十,微微低头,如玉的面容上是温柔的笑意,“方丈。” “不知太夫这是?”常念直起身,安排了人去打扫禅房后,带着笑意看向玉攸容。 “当今陛下病重,先帝托梦,让我来贵寺为他祈福。”玉攸容笑着看向常念,“哀家打算在贵寺叨扰一段时日,带的人不少,有劳方丈多准备几间禅房了。” “太夫能来,老衲求之不得,何谈叨扰?”常念笑着又吩咐了几句,才转向玉攸容,“老衲先带太夫去禅房?” “不急。” 玉攸容转身,立在佛像下,看向佛前那九百九十九阶台阶,如今尚有部分“玉阶”完整。 “哀家在上来的路上见一人自这台阶下逐阶叩拜而上,十分心诚。” 常念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长叹了一口气,“太夫来时应该听见了钟声了,那是还俗钟的声音。当有人想要去强行还俗时,就可敲响这还俗钟,自罗浮寺下九百九十九步台阶上,一步步叩拜上来,就能还俗。太夫遇上的,应当是老衲的弟子空尘。” “老衲没记错的话,当初还是太夫您送过来的。”常念说着,脸上越显自责,“是老衲辜负了太夫的期待。” “方丈不用苛责自身,人各有命。”玉攸容立于大雪中,黑色绣玉竹貂毛斗篷上已沾上了飘飞的雪花,“既然这孩子与我有缘,我就在此等等他吧。” “静思,给太夫拿把伞来。”常念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有阻止,心中也未尝没有抱着或许太夫能将他劝动的想法。 玉攸容立了大半夜。 终于看见梅盛雪一步一跪一拜地自台阶下走来。 他立于罗浮寺前,立于佛像之下,看着梅盛雪走上罗浮寺,立于方丈身前,又翩然拜倒,如同倒下的蝴蝶。 看着那袭红袈裟于半空中匍匐于地,沾染上尘土,那清冷的双眼下一颗红痣妖艳似雪。 “请方丈允许弟子还俗。” 纵然已有所预料,但常念合十的双手还是被气得直发抖,眼中清明的神色猛地动荡起来,“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 “那遍贬为平民,在岭南行医三载,方可还俗。”玉攸容断然出声,打断方丈,抬步走向梅盛雪。 黑色玉竹貂毛的斗篷被风刮起,绣着紫藤浅紫罗锦裙边被踢开,玉白镶珠靴子踏在洁白的雪上,落在梅盛雪伏身低垂的眼中。 珠圆玉润的声音自头顶冷冷地砸下,“罗浮寺的香火自他们血汗而来,你受他们三年香火,如今要走就当还他们三年血汗。” 万事皆有代价。 他为了不嫁人入了佛寺,被万人景仰;此刻又要强行还俗嫁人,无论是自九百九十九步台阶下叩首而上,还是岭南行医三年,都是应该的。 理应如此。 “是。”梅盛雪垂眸直起身,再次深深拜下,冻得通红的额头磕在冰凉的白雪上。 谢过成全。 “今冬天寒,待春暖后你再去。” “是。” “在你去岭南行医前,就先跟在哀家身边吧。抬起头。” “是。”梅盛雪直起身,抬起头,将那张如玉的面容和皎如天上明月的双眸映入眼中,身形微震。 “好孩子,过来。”玉攸容赞了他一句,白玉似的指尖自黑色斗篷中伸出,绣满紫藤花的袖口自莹白的手背层层叠叠地滑落在手腕,如同花开。 梅盛雪看着他一阵恍惚。 他恍惚又回到那年—— 他刚满16,母亲为他与远在宁镇的镇北侯嫡女叶月松订婚,他不想嫁人,却自知无法抵抗母亲的命令,想来想去想到了出家。 罗浮寺是云州这座都城唯一的寺庙,因着其千年古刹的名声和鼎盛不绝的香火,其他佛寺都给它几分面子,建寺时避开了云州。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上罗浮寺,却在母亲的家丁面前被一只藏獒吓得自香案下跌出。 他双手撑地坐在地上,发着抖怒瞪着垂涎欲滴的藏獒,企图将它吓走。 也就是这时,他听见一句笑骂声,“小畜生,还不回来。” 他抬头,顺着那只雪白的藏獒,将那张如玉的面容和皎如天上明月的双眸映入眼中。 也是如现在这般,他朝他伸出了手,温柔地唤他,“好孩子,过来。”
第40章 女尊篇:做我的小金丝雀(四) 梅盛雪搭上玉攸容的手。 当时他也如现在这般搭住了那只手, 而后他自家族的泥沼中挣扎了出来,入了佛寺,心想事成。 玉攸容温润的手掌拢住他冰冷的手指, 将他拉了起来。 梅盛雪顺势站起身, 向前踉跄了一步, 被玉攸容握住了胳膊, “小心点儿。” 他堪堪只到玉攸容下巴, 一低头,便是细腻如玉的脖颈。雍容低靡的紫檀香气自鼻尖涌入, 带着镇压一切的平静。 让他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恍若倦鸟归林,想要睡倒在他的怀中。 梅盛雪后退一步, 与玉攸容拉开距离,低声道,“是,太夫。” 几年不见, 昔日倔强直率的少年已长成了如今这般清冷自持的模样, 像一只黏人的小奶猫长成了冷傲的大猫团, 在你轻柔地抚摸它的背时,转头冷傲地瞥你一眼, 回过头却自己偷乐。 玉攸容顺势收回手, 看向常念,“既然此事已解决, 劳烦方丈, 哀家要入佛殿祈福。” “今夜为时已晚, 太夫的身体恐不堪此劳累。”常念慈悲地劝道,梅盛雪的医术继承于他, 他一眼就看出太夫的头疾已经很严重了。若是夜里不好好休息,白日便会头疼欲裂。 “陛下病危,刻不容缓。哀家不仅要入佛殿祈福,还要在佛殿中诵经一夜,祈求佛祖原谅,保佑陛下度过今夜危机。”玉攸容温柔地说道。 他要将新帝“不修功德以致天谴”的罪名坐实,坐死! 若真如书中所说,新帝今夜无碍,那么便是他为新帝在佛前苦苦哀求生了效,这个帽子他是躲不掉了; 若新帝死了,便更应了这句话。 “太夫与陛下父女情深。既然如此,老衲也不便阻拦。人有诚心,佛有感应,太夫一定会如愿的。”常念低头宽慰了一句,伸手引玉攸容去药师殿。 “方丈,不是这个方向。” “太夫想去的是?” “普贤殿。” 普贤菩萨,尚行德,凡行必报,最宜忏悔业障。 常念扒着菩提念珠的手顿了一下,引着玉攸容转向普贤殿,“请太夫随老衲来。” 殿中无甚杂物,只有佛下蒲团若干。 玉攸容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合上眼。 身后仆从护卫皆退了出去,厚重的大门重重关上,将门外簌簌的下雪声隔绝在外。 突然,有细小的声音自身边传来。 玉攸容睁开眼,就见梅盛雪正跪在他的身旁落后一点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合十,眉眼低阖。 “你怎么在这儿?” “太夫让我跟在您身边。”梅盛雪睁开眼。 玉攸容失笑,目光自他微红的额头上扫过,落到他被红色僧袍掩着的平跪在蒲团的膝盖上,“膝盖不疼吗?” 梅盛雪摇了摇头,“我可以和您一起念经为陛下祈福。”他目光低垂,落在太夫铺在地上如同紫藤花在地上蔓延盛开的裙角,“或者为您按摩缓解头疼。” “好孩子。”玉攸容笑了一句,直起身,而后伸直了双腿坐在了蒲团上,看向梅盛雪。 梅盛雪垂眸,学着玉攸容在蒲团上坐下,伸直了僵硬刺痛的膝盖。 “手拿来。”玉攸容伸出手。 梅盛雪搭上他的手。 玉攸容两只手将他的一只手拢着,轻轻搓揉。 原本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的手被轻柔着,渐渐恢复知觉。同温暖的热度一同传来的,是关节处如蚂蚁反复爬过的痒意。 突然,一丝冰凉落在手背,他忍不住弯曲了一下手指。 “别动。”玉攸容指尖沾上玉容膏,在梅盛雪手被冻红冻肿的地方轻轻涂上。他在等待时找画屏要的,刚刚倒是忘了给他,幸好他跟来了。 “是。”梅盛雪僵直了手。 待到两只手都上完药,玉攸容看向他的膝盖。 僧袍下的膝盖不自觉地动了动,梅盛雪垂眸,“太夫还要为陛下祈福,我自己来吧。” “好。” 玉攸容将青玉的盒子放在他手心,转身侧对他重新在蒲团上跪坐而下,合上了眼。 倒不是玉攸容非要逼他在佛前解衣。 而是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雪,他跪了这么多次,膝盖已被冻得不轻,若再耽搁一夜,必然留下隐患。而普贤殿门一关,他今夜是无法出去了。 身后静了不到片刻便动了起来。 玉攸容笑着闭眼诵经。 身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的额头两侧落下了一双轻柔的手。 玉攸容想起他刚刚说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念经为陛下祈福或为您按摩缓解头疼,这是没有办法跪下念经,所以来站着给他按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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