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蒋黄豆,八岁的黄豆小朋友。 我确实告诉过林渡舟,在合适的时候,我希望和他的子人格见面与相处。但这是什么?这叫做“合适的时候”吗?我他妈差点连裤子都脱掉了。 更可恶的是,林渡舟没哭,我听完这句话,心里倒泛起一片酸涩。好似疲累而紧张的身体走出漫天飞扬的风尘,来到一片纯净而温煦的月亮湾。 白医生说,人只有一个,任何分离出的子人格都是记忆与情感的程式化外现。他是蒋黄豆,但他也是林渡舟的一部分。 我被这番说辞动摇,于是昧着良心坐在黄豆身前,看着他纯真而澄澈的眼睛,将他拉过来,“哥哥也很想你,让我抱抱。” 身下柔软的薄被裹着肌肤,小黄豆温顺地靠在我肩上,轻柔的呼吸落在颈窝,浑身柔和得不带一丝锋芒。他就在我怀里,紧贴着的身体传来的却是二十年前的温度。 那个小小的林渡舟,应该也是这样纯净吧。 我忍俊不禁,拍着他的后背,低声道:“小狗。” 时间渐渐晚了,我陷在被子里,身旁的小黄豆看完了两集动画片。不到十一点,他已经开始打瞌睡。 每一个人格的生理特征与生活习性都会有差别,这我是知道的。在小黄豆打第三个哈欠的时候,我把林渡舟的电脑合上,撑着脑袋看他。 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为什么会差这么多。林渡舟的清冷、稳重,在蒋黄豆的神情里无迹可寻。傍晚昏暗的余晖下悲壮而沉寂的海面,变成冉冉升起的朝阳下飞扬的洁白鸥鸟。 到底是怎样的时机、怎样的际遇,使他出现在林渡舟的身体里。 我拉他躺下,像照顾小孩儿似的为他掖好被子。房间里只剩一盏暖黄的夜灯,他裹在橘调里,瞳孔映照着光点。 “不看了,有点困了,”小黄豆眨巴眨巴眼睛,细细呢喃,“我平时九点就睡觉,有时候哥哥很晚回家,我才会醒着陪他。” 我反应过来他说的哥哥是指谁,笑道:“为什么呢?他觉得孤单啊?” 小黄豆翻了个身,面向我,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哥哥怕黑。” 深夜躺倒在四下无人的静谧中,房间里的人影也融进安宁的良宵。我伸手,一下下地摸着他的头发,记忆中我的猫刚到家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安抚它的。 “哇,好大的秘密,”我用惊讶的语调回应他,“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见我呢?” “上次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清川哥哥想和我交朋友,哥哥也同意了,”小黄豆朝我这边蹭,手指在被子里摸索,抓住了我的衣角,“清川哥哥,你能抱着我睡吗?” 我求之不得,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床上暌违六年的温度,来自林渡舟,却不属于林渡舟。 寂静而温暖的夜晚,我和小黄豆轻声聊天,从他最爱的动画片,到他喜欢的蛋糕和积木。他还一直想养一只小狗,但林渡舟不允许。小黄豆于是软磨硬泡,说了好多年,林渡舟终于告诉他真心话。 我猜道:“因为你哥哥不喜欢?” “不是的,”小黄豆说得无比自然,“因为别人可能不喜欢。” 白深的猜想是对的,林渡舟的身体里不止一个子人格,还存在“别人”。而可以推想的是,“别人”或许并不像小黄豆一样和林渡舟这么亲密,他们大概没有太频繁的交流,所以才说“可能”不喜欢。 “宝贝,那瓶新的香水,是不是哥哥买的?”我对他笑,像逗猫一样,用手指挠挠他的下巴,“我也很喜欢,你旁敲侧击地让你哥哥给我也买一瓶。” “哥哥听得到呀,他没关门呢,”小黄豆偏了下脑袋,埋在我肩上,瓮声瓮气的,“哥哥什么都会告诉我的。但是以前你们靠得很近的时候,哥哥就会把我的门关上,他不让我看你们抱在一起。” 我拍着他的手掌一顿。 小黄豆记仇地补充,“刚刚你们说话的时候也关了一会儿。” 当然了,因为那会儿我们正在上演旧情复燃的戏码,再多一分钟就是少儿不宜的画面。 “那个……”我避重就轻,厚着脸皮挑出重点,“你平时不是九点钟就睡了吗?那会儿已经将近十点钟了呀。” 小黄豆解释道:“因为今天睡了好长时间,白天哥哥去哪儿了我都不知道,所以九点多了还睡不着。也好,不然我就不能撞见清川哥哥留下来过夜了……我太想你才会自己跑出来的,你离开我们也太久太久了。” 曾经同床好几年的枕边人,身体里埋藏着这样大的秘密,而我却一无所知。小黄豆的一句想念,揭开了我对林渡舟自以为的了解。 我和小黄豆或许曾经是见过面的,在某个他撒娇耍赖、露出小孩子脾性的瞬间,我和儿时的林渡舟,通过蒋黄豆遥遥地相遇过。 小黄豆告诉我,他们拥有一个美丽的花园,前院种满了洁白的花,绿叶与根茎托举着摇动的花瓣。他和林渡舟就住在房子的一楼,窗户朝着花园,每当微风吹拂,沁人心脾的香味穿堂而过,弥漫满屋。 二楼的窗户永远关着,上面也从来不曾走下来什么身影,像是无人居住的模样。 “其实是有的。哥哥告诉过我,上面住着一个叔叔,脾气不好,不跟我们玩,让我不能上楼去。”小黄豆像我描述他们的生活环境,那片纯净的花园、安宁的楼房,似乎真的在某个地方生长成具象。 “叔叔?”我皱起眉头,看来小黄豆和那个人格从来没有遇见过。 小黄豆:“清川哥哥,你再长三年,就跟那个叔叔一样大了。” 哦,那个人三十五岁。 有人三十二岁被叫哥哥,有人三十五岁被叫叔叔,这都是什么世道。 转念一想,他自打存在就是三十五岁,永远保持在三十五岁,似乎也挺好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年纪比林渡舟大一些,应当曾帮助他度过许多稚嫩的岁月吧。 我竟然错过了这么多林渡舟需要我的时光。不同的人格代替我陪伴在他身边,像六年里占据了双人床另一边的猫。 小黄豆道:“其实我觉得那位叔叔没有特别坏。前些天他过生日,还送给我一套乐高。哥哥也收到了礼物,哦对,就是那个香水,哥哥说叫做雨后春笋……” “那叫雨后森林,宝贝。”我搂着他心里开怀,那个模糊的身影好似坐在一团光晕里,隔着蒙蒙的雾气。 夜渐深,远去了耳语和呢喃,月光透过米白的窗帘,指针走过了凌晨一点。 哪怕到了白天,林渡舟的小区里仍旧安静,隐隐有小孩嬉闹的笑声、汽车轧过马路的低啸,都飘浮在空气里,钻入楼房里开着狭小缝隙的窗。 从前我们一起住在我家里,街区里老人居多,一到早晨七八点钟,卖早点的吆喝叫醒低矮楼层里的每一户人家。茶馆开得早,年轻人通常还没醒,老人家已经喝完两盅茶,爽朗的谈笑声吵人心神。 那会儿我们白天要上课,后来又工作,只晓得觉怎么也睡不够,每天早上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七点了,卖豆浆了。” 那时的林渡舟也在这样的吵嚷声中醒来,偶尔去买过老奶奶的早点。我头发散乱,睡眼惺忪地刷牙洗脸,豆浆冒出腾腾的热气,脸颊上一片暖意。 “油条豆浆,日子久久长长”,原来奶奶吆喝的话语,就是我们如此平淡而细水长流的时光。 如今钱挣到了,生活平稳了,他住在这样安静的高档小区里,远离了街区的喧闹,也失去了细碎时间的久长。 没了街区小贩的吆喝,我躺了许久,外面小孩的嬉笑声渐大,我估计时间已经不早了。猫跳上床,踩着林渡舟的后背,冲我喵喵叫。 林渡舟还在我怀里,我们一夜相拥而眠,枕得我胳膊麻了半截。从前都是我枕着林渡舟,这算是小黄豆的特权。 我推想现在我怀里的仍然是蒋黄豆,但很快他一动肩膀,让猫踩空了落在被子上,沉声道:“自己去玩。” 哦,是不近人情的林渡舟。 明明长得这么高大,可当蒋黄豆出现的时候,我会以为他好像变得小巧又可爱。而林渡舟一说话,我就觉得他埋在我肩上的姿势非常别扭,好像文弱书生抱着骠骑大将军。 我离开了些,看见他沉静的一双眼,“还睡吗?” 他眼中闪过一瞬意料之外,或许没想到我已经醒过来,有些尴尬地松开手,默然躺到床的另一边。 静默良久,他低声提起,“你见到他了。” “嗯,他很可爱。”看着林渡舟低垂的眼睫,沉吟的目光,难以启齿的神情,我想他也许也希望告诉我一些关于蒋黄豆的事情。但他低低的嗓音传入耳中,没有疑问和探寻,只是不需回答的陈述,“对不起。” 我轻笑,不再管这件事情,朝他靠近,揽住了他的腰,“林渡舟,你记不记得我们昨天说到哪里了?” 其实不是说到哪里,是做到哪里了。 他侧眸看向我,神色复杂。 “小黄豆很讨人喜欢,”我的指尖悄悄钻进他的睡衣,碰到了温暖的肌肤,“但昨天林渡舟被占用的时间,你得还给我。”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忙忙乎乎,来晚了(鞠躬
第23章 【37天】抽烟的左撇子。 米白窗帘透进朦胧的光线,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应和在一起,林渡舟气息低且重,修长的指尖插入我的头发,宽松的睡衣下是滚烫的温度。 我听见他的呼吸渐急,情不自禁想抬头看他的神情,投入的、恍惚的、迷离的、诱人的,都该收入我眼底。 我把着他匀直的双腿,恍然间分了神,想起许多个寻常的相互依偎的午后,分享一块西瓜的清甜,看窗外桂花飘落,漫天细小的金黄色。空气中嘈杂,有街区的吵闹,有偶尔掠过的飞机轰鸣,叽喳的鸟儿唱歌……空气中又如此寂静,没有人语,只有窗外点点桂花,世间缓缓来临了一个悄无声息的初秋。 我后来也常常想起窗外飞扬的花瓣,想起他抱我坐在窗台,立在身前,半张脸埋进我的胸口。时间可以一直流动到宇宙的尽处,停顿在盛夏的末尾,凉秋的开头。 又是这样逐渐清凉的秋天,他住在这样高的楼层里,已经远离了桂花飘落的窗台。 而我也不再相信什么世界的尽头,我和林渡舟只剩下此刻,匆促的夜,急切的上午,沉默的天地。 “师哥……”林渡舟的低吟拉回我的思绪,周遭的沉寂被划开一条缝隙,所有声音都穿过时间的尘灰,变得鲜活。我感受到他轻微的颤抖,唇间的狎昵,衣物的摩挲。 头顶的手加重了些力道,我一顿,离开他的肌肤,擦掉嘴角沁凉的液体,起身上前,趴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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