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胸腔里升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怒火,可手足却冰凉到没有任何温度可言。 楚容喝下之后,却好像疑虑尽消,忧愁渐走,还回复了几分小时候的生机,脸上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火热,他拉着我的腕子,对我笑道:“你能来看我最后一面,我是真的很开心,很开心……” 忽然,他擦了擦鼻腔之间流出来的一抹黑血。 “我知道自己做过许多让你伤心的混账事儿,我也知道,只是我不想犯错,可一旦承认,我的前半辈子岂非都是错了么?” “不过事到如今,对错也不重要了,因为我知道,你其实一直想听到的就是这句……” 他伸手抹了眼窝旁渗出的血,越抹越多,干脆放弃地笑了。 “对不起……”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应该更早一点去说这句‘对不起’的。” 我抬头看着他开始七窍流血的凄厉面孔,看着他的目光在一种剧烈的颤动之间失去了焦距,我伸出手,想去抹掉点儿他脸上越流越多的血,想给他留下最后那么一点儿的尊严。 可楚容嘴里含着血沫,眼窝渗着血丝儿,在一种急促和虚弱的喘息之中,脸颊像痉挛似的抽搐了几下,眼里的血丝密集得仿佛要爆出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那样殷殷切切、愧疚难受地看着我,好像在等我消着这一辈子的气。 “我知道你还恨我……” “可我现下就快死了……” “楚凌,你能不能看在我给你这些情报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再叫我……” 我没听清楚啊,要我叫什么? 是楚容?四哥?还是小时候更常叫的哥哥? 我还在犹豫是叫什么的时候,聂楚容却仿佛把我的沉默当成了否决,当成了深恨的拒绝,他的嘴唇在青紫之中颤搐了几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半个字说不出,最后目光悲切而绝望地看着我,血沫一流,就像一条被扔进火锅里煎熬的虾,他本能地搐动了一下,不甘地僵了下去。 他死了。 死得比我预想得要快很多很多。 我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就那么看着他死在了我的眼前。 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那儿,心里所有的情绪好像都浓缩成了薄薄的一张纸,撑不住,展不开,没有任何厚度,也觉得周围的时间一下子胶着了起来。 我任由他的下属去检查他的尸身,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身上的污痕,看着人来人往地搬运他的尸体,听着一些悲戚的哭声和失去理智的尖叫,却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好像一种与我无关的戏剧在一幕幕上演,而我什么都走不进去。 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悲痛。 没有愤怒。 没有怨恨。 甚至连一点震惊都没有。 天空依然明媚灿烂,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自然,没有因为一地的血污和绝望的尖叫就改变了什么。 直到梁挽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因为我的异常表现而恐惧不安地问我:“……小棠?” 我才看向他,顺便透过他的身躯,看向了他身后的人群里……簇拥着的那一具新鲜的尸体。 我麻木地站着,如一条离水的鱼儿告别了那片命定的湖泊,别无选择地僵在了干涸的岸边,而梁挽担心至极地在后面跟着,极力安抚道:“小棠……小棠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里没什么你能做的了,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仿佛是十几年前的样子,那时老二老三可劲儿地欺负人,我就带着楚容跑出了聂家,在夏日酷烈的阳光下跑了几个时辰,累得像两条阴沟里滚过还要互相舔毛的小野狗,那时的楚容也是这么疲惫地睡在我身边,浑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后来他却觉得草地上太脏,想直起身来,我便依偎着他的身躯,和他打趣似的道:“要是你以后和我一起离开聂家,我们就以天为被,地为盖,走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你得提早习惯啊……” 他只是吹了一口儿无奈的气,笑骂道:“才不呢,要是我以后掌了权,就盖一座大大的园子给你住,我们天天一起睡,再也不用受这样的苦了……” 记忆里我好像又对着他说了什么,但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在记忆里回复我。 而现在,他也不会回复我了。 我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梁挽见我没有反应多时,终于无奈急切道:“……聂楚容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死了,这不是你的错!” 记忆里楚容脸上的亮光,如火柴似的“划拉”一下就没了,我还没看得清他年轻活泼的面容,一切就回归到了黑暗里。 他死了。 他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 我在梁挽一声声急切焦虑的催促之中,,茫然地迈动脚步,却是踉跄一下,像被什么绊倒似的,几乎站不稳。 当他焦急地想扶正我时,我仿佛想起了什么。抬头看见了这灿烂到绝望的阳光,低头瞧见了那群人簇拥着的那个人。 我终于彻底失控。 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第145章 爱恨不由自己 众人都在庆贺大魔头聂楚容的死。 传说中他被手下送来的一杯毒酒了结了罪恶的一生,与他害死的许多人一样,死得七窍流血、毫无尊严。 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江湖,似乎给许多深受聂家之害的江湖人打了一记强心剂,光是我认识的人里,有人喝酒狂欢,有人吃席请客,有人极力列数聂楚容生前的罪状,并且言明自己早就知道他会落得如此下场。 轰轰烈烈的倒聂运动一发不可收拾,连带着许多之前与聂楚容亲近过的武人,都在一个个被清算。 而我只是沉默。 平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时不知道该怎样去反应才算妥当,尤其是在梁挽身边。 作为灭门案的受害者,他失去得最多,忍耐得最久,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幕后黑手的死,可以扬眉吐气,可以翻过此章迈向新的人生了。 这本应是他欢喜最痛快的一日,也该是他与朋友亲人一起庆贺的一刻。 可是因为我几日前的崩溃痛苦,和这些日子以来的异常沉默,梁挽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 他明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胜利,却不敢在我面前提什么,甚至有些过分地小心翼翼。 我只好主动找到他,笑道:“抗聂联盟的庆功宴找你,你不去,天胜庄的尹少庄主请你去喝酒小聚,你也不去,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沉默了一瞬,忽挂上了一丝熟悉的、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温和笑意:“没什么,只是我不太习惯这样的大场面,我还是更喜欢和你两个人呆在一起……” 我道:“若郭暖律说这等话,我自然是信他,可偏偏是你说这话,我却半点不信了,你一向是最喜欢和人相处的,哪儿来的热闹你应付不了?什么场面你没见过呢。你明明是想去的,为什么不去呢?” 梁挽被我拆穿,也不着恼,只小心牵过了我的手,笑道:“若说想去,我自然想去,可你必定不想去,那我一个人去了,也只会在人群里想你,我又何必离开?” 他的十指像生了根似的黏在我的腕上,仿佛是觉得我的体温有些低了,便轻轻解下了身上那件纹路素雅的青玉案色的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然后双手扯过了绦条儿,在我的脖颈之前轻轻系紧。 系好,他觉得还有些不够,就打了个蝴蝶结,抬头看了看我的脸色,只有些小心地问道:“……小棠?” 我只是享受着这一刻的小小温存,只觉得他若温柔起来,能有一种把人宠成小废物的软和劲儿,连体内深藏许久的疲倦和低沉都能被他照顾到。可越这样,我就越不敢沉溺于他的照顾,只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想去就去吧,我会自己找事情做的。” 梁挽却认真地看了看我:“小棠,你没有耽搁我什么,你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自己担心你,想和你在一起……” 我笑道:“担心什么?我的内伤已经好多了。” 他欲言又止好几次,终于还是道:“虽然如此,但……” 但是什么? 他有些后怕地伸出手,在我的衣襟处轻轻拂去几分暗尘:“你当时有点吓到我了,我,我还是和你待在一起吧……” 他说的“当时”,也就是几天之前楚容死的那时。 我在梁挽面前彻底失控,嚎啕大哭。 明明知道这不是个崩溃的好时候、好提防,明明已经为了这一刻做足了准备。 可那个人在我面前七窍流血而死后,我之前攒了许久的提防、克制、警惕,还是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来之前,我依旧觉得他可能有什么后招等着我,看到他,我也着意警惕、小心提防,想着也许轮椅里藏着和人同归于尽的暗器机关,想着也许他那过于宽大的袖子里会有一把两把的游鱼一般的暗刀,想着他递过来的信也许是沾了毒的,想着他是不是在给我套话,好问出薛姐和诗绮的下落。 我想得最多的,是觉得他不可能就这么服输,不可能就这么去死,他之前曾在绝境里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化身。 他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轻易、洒脱地去死呢? 怎么会呢? 所以我一直对他冷眼讽声,不敢放松片刻,也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给他。 可他就这么死了。 死得搐动如病虾,死得没什么尊严可言。 就连死前他想听到的那一声儿,我终究也没有给他。 我不知道他原来是真的打算去死了的,我不晓得他原来是真的想求我少恨他一些,我以为他还和从前一样打感情牌,要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如果我早就知道…… 如果我晓得他已经打算负罪自戕…… 我又能怎么……能怎么做呢? 带着种种悔意与愧疚,我心里难受自己不该那么对他,至少在他死前该对他好一点的,可心里又恨自己居然想为他哭,而且还在梁挽这个受害者的面前哭凶手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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