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他缩在轮椅里的样子好像一种缩水了的抹布。 越缩越干瘪,越瘪越萎顿。 把他推到了小院里,楚容抬头去看头顶的天空,整个人像是缩在一滩阳光里,眯了眯眼,好像那些光线能猛地敲痛他。 我奇怪道:“你很久没有见过光了么?” 聂楚容苦笑:“很久了,好像五年前你‘死’在那里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没见过什么像样的光了。” 我沉默片刻道:“若想见光,为什么不早点走出来呢?” 聂楚容只是意有所指道:“走不出来的,没有这么容易。”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我,道:“你离开了聂家,就如离了鱼缸进了大海的鱼儿,你可以活得很好,但我这辈子的一切都在聂家,离了聂家,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人人喊打的聂楚容……” 我却道:“你未免也太看轻自己了,如果是你的话,就算退下来,也能活得比许多人要好……归根究底,是你舍不得在聂家的一切吧?” 他喃喃道:“那你舍得你在明山镇的一切么?” 我没有回复,他却笑道:“你不过经营三年,都已如此不舍,我在聂家投入了一辈子,又怎能说走就走?” 就在我觉得他说的话还算是那么一丁点儿道理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我无比寒心的话。 “更何况这个家主的位置,是我杀了大姐才得来的,若就这么一走了之,什么都做不成,大姐当年岂非是白死了?” 我登时收回了扶着轮椅的手,声音倒比数九寒天的冰锥子还冷、还刺骨。 “事到如今,你还有脸提大姐?” 聂楚容叹道:“我知道你因为这件事恨我,可就事论事,正因大姐死了,我才必须得做出点什么,才对得起她。” 我冷冷地瞪着他,同情怜悯之心忽的一扫而空,但也有点明白他的变态心理了。 他对自己登上位置而付出的代价耿耿于怀,却又同时生出了一种近乎扭曲的自恋,好像自己下了这么狠的心,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那这代价就一定是值得的,由此推论,杀死亲姐姐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儿,定然也是一件了不得的成就,而如果退出聂家,这一切的代价和成就都会反噬过来,把他的骄傲给彻底撕裂。 我只好把心里藏着许久的话拿出来,像把滚烫的刀子一把把抽出来,一句句地敲在他的脊梁上! “你被那些叔叔伯伯撺掇着暗杀了大姐,她死后,你便觉得自己没了退路,又恨上了这些叔叔伯伯和哥哥,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把他们也想法子剐了,可若能重新选一回,你还觉得大姐的死能解决一切问题么?你还认为自己的路是对的么?你还觉得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不是报应么?” 聂楚容似乎感觉到了我身上的肃杀之气,沉静的目光已没有之前那样的坚定。 “实话是……我不知道……” 他惨然一笑,看着自己袖子里伸出的双手:“我曾经深信自己走的路能保住聂家,可好像,最后也没有真的保住什么……” 所以,你终究还是后悔了么?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我,好像看我比看光更顺眼。 “不过至少到了最后,我保住了你……” 他话里的欣喜和安慰让我一瞬间心酸了许多,却咬紧牙关,让自己选择沉静下来,冷声道:“我能活下来是因为别人,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 聂楚容没有纠结于此,只是忽然转了话题:“那个梁挽……他对你好么?” 我不假思索:“他对我,自然是极好。” “是么?本来是想过要杀了他的。”他苦笑,“如今想来,也幸好我这些年没有去动他……” 我只提醒道:“你不去动他不是他的幸运,是你的幸运,他能活下来也不是因为你的施舍,是他自己的本事。你若还有半点良心,便该知道自己欠了他什么。” 他只无奈道:“我欠的人这么多,一个个去偿命也不够啊。” 我冷声道:“你是不想偿命,可现在不还是要死了么?” 聂楚容看了我许久,忽然透出了点儿难得的虚弱悲伤。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有必要说这么多遍么……” 我忽然梗住了。 一种钝刀子的慢痛割着心口,剩下的话再如何理直气壮也说不出来了。 楚容此刻虚弱而难过地着我,他看了看阳光,又看了看阳光里的我,看着这分明的界限,生出了点儿茫然,好像自己一下子成了活着的孤鬼,插不进阳光,也碰不到阳光里的我。 忽然,他问了我一些戳心窝子的话。 “如果你在聂家内乱的时候,就知道我将来会杀了大姐,会杀了林麒,你还会救我么?” “你还会在聂家内乱里不惜一切地保住我么?” 我想了想,在这模糊的沉重和无以言说的心酸里想了半天,只有一句话给他。 “……我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杀死大姐,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去救他…… 可在内心深处,也许我们都是知道答案的。 他苦笑一声儿,道:“好,你给了我很多实话,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 “什么?” “聂家这些年与许多帮派首领和地方官员都合作过,他们收受的贿赂、他们见不得人的私隐,都记在一本账册上。” 说完,他认真地看我,像给我亮了一把致命的武器。 “我把这个账册的地点告诉你,我死后,你去取就是。” 我内心一震,惊异不定道:“你当真这么爽利?” 他却更爽利地给我报了个地名,然后严肃地嘱咐道:“若我死了,那些曾和我合作过的武人和官员,可能会找你麻烦,你拿着账册,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震慑,是一种防身的手段。” 我道:“我不稀罕拿这种东西威胁人的。” 楚容点头:“你也可以选择上交给别人,只是别交给陈风恬以外的任何人,那些捕快也未必干净。” 我皱了皱眉,在一种古怪的氛围里接受了他的嘱托,点头道:“可以。” 楚容沉默了片刻,又忽然笑道:“有些讽刺的是,我查了整整五年,可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查到阿薛和诗儿的下落……” 我赫然一惊,抓住他的肩头道:“你派人去抓他们了?” 他瞪我一眼,好像有点不满:“当然没有,现在的聂家去接触他们,只会让他们陷入危难,我还没这么傻……” 我稍稍松了口气,可还是警惕道:“你忽然提到他们是做什么?是想让我帮你传话么?” 楚容忽然放低了姿态:“我见不得他们最后一面了,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阿薛……” 说完,居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 但我看了看,暂时没有接。 “你追了他们整整五年,难道就真只剩下一封信给他们?信上有没有下毒?你有没有别的谋算?” 楚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这么震惊地看着我:“她们毕竟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我怎么会害她们……我在你眼里是这么丧心病狂的人么?” 我冷峻道:“除了对我,你对其他人什么时候留过手?薛姐当年背弃了你,你难道不存着报复她的心?” 楚容无奈道:“我是恨过她,但除了你以外,她和诗绮就是我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你以为我还要去计较这些么?你若这么想我,我便实在有点伤心了……” 我冷笑道:“谁在乎你伤心不伤心?这封信若交给我,我是一定会想办法看过、检过、验过的,若一切无事,我才会去带给她看。” 说完,小心翼翼地用布料包了信封,收到了包袱里,而楚容看到了这一切动作,仿佛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干瘦的面上难得地透出了几分感激。 “多谢,她若遇上任何麻烦,也劳烦你去看护了。” 我没有什么好脸色道:“这是自然,薛姐和诗绮与我本就是亲人,就算没有你嘱咐,我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护着她们。” 说到这儿,仿佛是定完了这次会面的基调,交换完了该交换的情报,聂楚容就像完成了什么要命的任务似的松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了释然的神情。 “那么,是时候了吧?” 是什么的时候?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可这次他看着我,却故意装聋作哑一般,不说话了。 楚容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声:“你还是这么心软……” 不是心软。 只是不想。 他也不与我争辩什么,只是发出了一声儿口哨,便有人推开了房门,端来了一杯质地华润的白玉杯子,里面盛了不知什么酒液,黄澄澄明恍恍的,好像摇曳着一种醉生梦死之际才能闻到的致命甜香。 我闻着那味儿,当即明白了那是什么,心里却好像忽然被什么人一榔头下去,猛猛地敲出了一个洞。 是毒酒! 是当年我百般纠结之下都不想递给他喝,如今他却要主动去喝下的毒酒! 我想阻止些什么,手足却发冷到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束缚住了,可楚容却对着我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事的,我自己来吧……” 说完,拿过了白玉杯子,在下属颤抖悲戚的目光之下,他想把这致命的酒液一饮而尽,却忽然动作僵止。 我拉着他的腕子,发出的声调有一些难以言喻的颤动。 “你真的想好了么,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晚一步? 能不能赎罪了再死? 能不那去见见梁挽再决定下一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语无伦次的想说什么,只是“能不能”三个字一出口,对面的楚容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惊喜和释然一起走了出来。 “就让我自己走吧,楚凌,该你放手了。” 看着他把那东西灌到嘴边,一饮而尽,喉咙涌动着什么销魂噬骨的东西,我只是恍惚之间觉得——那该死的酒液也滚到我自己的肠胃脏腑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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