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个可是许久未出现的老熟人了。 什么“赤刀”吴漾、“莲瓣刀”秋碎荷、“浪里白条”祝渊,许多日忙碌奔波的人,如今听了梁挽在县衙被人当众刺伤的消息,可是头也不回地就奔回来看人了。 还颇有些娘家人的气息,三言两语说的都是——这酒肆不安全啊,那刺伤人的陈伙计居然没有被羁押,内部有黑幕啊,他留下来还得被刺杀啊。 说来说去就是两句话。 聂老板好,陈小错坏。 但好人是管不住坏人的,梁挽还是应该搬出去,和他们几个另外找个地方养伤,省的在这儿被欺负了。 可我一进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寇子今小王八还是一样,半喜半恼地看我。 吴漾等人有些异样地看了看我,有的不太服气,有的半服半不服,有的倒是心悦诚服,但不太服小错的,反正一时之间情绪复杂,都不晓得说什么,只是拱手作揖。 越过他们几个,我见到梁挽虚弱地躺在床上,依在靠背的软枕上,面色不再是水润的玉白,而是含了一些病态柔弱、失了血色的浅白,面上被窗格透下来的阳光切得七零八碎,可依稀还是能见到其中的温柔印象,我一打开门,他的目光就透了喜色,且全数放在我身上,似乎是半点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温温和和地看着我,而我只咳嗽一声。 寇子今立刻识趣地开始走人。 走之前特意嘱咐我管好小错。 可走到一半,他发现吴漾几个电灯泡还杵在这儿不走,眉头立刻一皱,好像在说他都走了,这几个怎么还在这儿? 于是立刻折返,推推搡搡,说说嫌嫌,总算把几个碍眼的都赶出房,又招呼池乔卫妩来,把人都赶去大堂,这架势,说他是少爷,还不如说他是老板呢。 我看向梁挽,咳嗽几声,目光有些游移地走近几步:“你感觉怎么样了?” 他只笑道:“还好……见到你就更好了。” 说完,他咬了咬牙,像咀嚼着什么微妙难言的情绪,又似在唇间品过了一星半点的愧意,有些忍不住。 “对不起……” 我只低头道:“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伤得那么重,都记得和陈风恬求情放过小错……我承你的情,你接下来在这儿好好养伤就是了,我不会让他打扰你的……” 说完,我就要去给他收整药品,拿些吃食干果给他。 “对不起……” 我抬头看他,见他还是那样带着愧色地看我,我便无奈道:“都让你不要道歉了,听不懂么?” 梁挽无奈道:“可就算你这样说,我心里也明白,这一切实在是我的错……小错骤然向我发难,也是因为我做了不对的事,不能怪他。” 他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坐到了离他有些距离的床尾。 “你说你犯了错?我却不知你犯了什么错呢。” 梁挽殷殷切切地看我,好像有些哀求似的看着我:“现在只有我们,你不要这样对我客客气气的,好么?” 他这样子,就好像我对他客气是苛待了他似的。 我苦笑:“那我该怎么说话?和一个伤者发脾气?” 梁挽苦笑几分道:“我倒宁愿你发点脾气,每次被你骂几句,我只觉得被骂得通透敞亮,被骂得很舒服……” “你,你若不骂我,我反而每时每刻都要想你,念你,反思自己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我,我翻来覆去地想,心里实在难受极了……” 怎么像个犯了错,等着挨打的小动物似的? 我好奇道:“那这七天……你都想了什么啊?” 你是怎么想出个自己躲不过去小错的那一剑的结论?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浆糊呢? 梁挽想了想,愧疚道:“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种地方,那种情况下,任由药性影响理智,让本能占据上风,对你撒娇撒痴,让你答应我,做那种事情的……” “嗯?” 他愧得越发低头道:“我,我也不该在事后,还对你说出那样的话儿来……” “哦?” 他愧得几乎整个人要缩成一团,无奈道:“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怎么了。明明当初见到你,我其实有很多很多的想法和情绪,可,可我不知怎的,就挑了最坏的一种,说给你听……我真的……” 说到最后,他窘得羞得愧得几乎一句都说不下去,只忽然把双手插到自己的头发上,脸上,然后狠狠地,深入皮肉地一抓! 我一愣,赶紧冲过去,把他的爪子给抓了下来,恼道:“说就说,反省就反省,你这干什么啊?” 梁挽有些愧惭地看了看我,轻轻道: “你不必阻止我,我不会抓出伤口来,只是这样一边做一边说,我自己还好受一些,否则根本说不出口,说不下去……” 这就和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咬十个八个人一样么? 我只面无表情地揉了揉他那美丽发光的脸蛋,然后把自己的一只手,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倘若真的难受害臊得受不了,要抓什么的话,你抓这个呗……蠢货。”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指,却只是轻轻在掌心一挠,却又不敢用半分力: “嗯……我确实是蠢货一个。” “若不是蠢货,我怎么会知道……我急不可耐地去做这些,能够做成,不是因为我手段如何高明,而是因为你足够喜欢我……” 他顿了一顿,无地自容且伤心愧疚道: “才能容忍我这样的蠢货,去伤害你!”
第80章 正确的惩罚与弥补方式 他那样言之凿凿地把话扔下,好像笃定得什么都知道似的,可一抬头瞧我,却又像是眼睛发烫,温润软和得几乎不敢多瞧几眼,那目光像蓬松云朵儿似的什么都承不住,好像只是凭一股轻盈的傻劲儿,就把这被遏抑的情感,十成十地递到我心口了。 我忍不住看了看他这浅白的面庞,和这两颊上微微生起的一点儿热。 忽的“噗嗤”一下笑出声儿来。 梁挽奇异地看了看我,像用尽全力打量我,看我是在真笑还是讽笑,瞧了半晌,瞧不出来,便把温润眉眼轻轻垂下,疑惑道:“我方才说的很好笑么?” 我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听你这等聪明人承认自己是蠢货,真是有趣的很啊。” 看他这副认真反省、软糯羞惭的温良模样,哪儿能想得见当日那副猴急火燎的冲动模样? 可见人不可貌相。 可貌相的人也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面孔,且每一刻的面孔可能都蕴含着过于真实的情感。 那么……要原谅他么? 梁挽见我似笑非笑,像正经又不太正经,脸上变了变颜色,如一窝浅白里透着几弯窘红,晕染开了羞恼,装点了无奈:“我是认真反省,不是和你开玩笑的。” “嗯嗯,我也在认真听啊……” 我想了想,却还是道:“但你还是得回答我……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躲过去?” 梁挽斟酌了几瞬,道:“也许……是我觉得自己不该躲过去吧……” “嗯?有什么不好躲的?愧疚不是这么用的吧?” 我有些不解地坐在了他身边,心里的疑惑好像爬满了墙壁的藤蔓似的到处生长,痒得很,又止不住。 梁挽叹了口气,看向我:“小错是最了解你的人之一,他的意思有的时候也是你的意思,我在想的是……如果你真的回来,你应该也会想狠狠刺我一剑……以消解这心头之气的吧……” 我沉默片刻,无奈道:“你这么想的话,更应该等我回来,让我亲自刺你一剑啊,你却把自己的大好性命交给别人去惩罚,这算什么道理?” 梁挽一愣:“你,你真不愿意他伤了我?” “当然。”我瞪他,“将心比心,我若对你做错了事儿,我也会希望你来亲自惩罚我,而不是别人代为惩罚。” 这话里半是正经半是亲昵,却让梁挽笑了一笑,好像是有些狗屁不通的感动在身上的,以至于他那脸上的愧色退得比潮水还快些,当真是给了他几点甜,他自己就没成算地开起糖果铺子了。 看他甜,我就故意说。 “不过,以你的狡猾敏锐,是不是早察觉到我在附近,故意演给我看的啊?” “没有,我怎敢再对你这样?” 他像受了极大冤枉似的瞪大眼看我。 “是我自觉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儿,你又为此负气出走,我见不到你,心里就好像扎了根刺似的,没人帮我拔出来。他刺一剑,反倒把这刺拔了几分,扎得不那么血肉模糊了,我倒觉得……好受点……” “就这样?” “也……不止这样吧。” 梁挽柔柔轻轻地念完了一句,那目光接着温柔看我。 “你出走那日,对我可不止是气恼,更多是羞涩紧张,你对我的接触,是本能地敏感和下意识地提防……我其实也很不习惯,也很害怕,怕你回来再见到我,还是会这样警惕我、提防我、害怕我……” 你是害怕我——去害怕你? 这是什么套娃里的套娃吗? “让自己喜欢的人害怕,是最不想看到的事儿吧?” 我瞪他一眼,忍不住用手在他掌心锤了一锤。 “谁说我那日在害怕你?你以为自己什么混世魔王?” 我转头就去端了桌案上的汤药,拿到嘴边,徐徐吹了一口,好像要把那热腾腾的气儿给吹到心里似的。 然后我端给梁挽,他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没说完,要不等会儿再……” 我却接着瞪他:“先吃药,再反省。” 断断没有药端上来了还不吃的道理。 他伸手要去接,我却忽然把药碗往后一缩,试探道:“你张口吧……我一勺一勺地喂你,好不好?” 他一愣,像对这个过分甜蜜的陷阱感到不适和警觉,美丽的眉头皱得像画家笔下的完美弧度,他说道:“这样不好,你身上也有伤,不该你一个伤者来喂我照顾我,我自己来就好……” 总算你还记得我身上还有伤啊。 我却固执地拿着药碗,坐在他身边,坚定道:“张口,不要和我争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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