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春威的箭没有动,但也没有对着我。 莫奇瑛有些面色古怪地看向了上方。 而梁挽又说话了,说得好像他和丁春威是认识了数十年的老朋友一样,同样一句由别人来说,绝不可能说得像他一样动人。 “你虽喜欢放冷箭,可我听说死在你手下的从来都是青壮年男子,从无妇孺老幼。可见你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你应该是看着他是如何杀死利大嫂一家的,你就忍心这么看他继续作恶?你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你就想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么……” 说得绵长凄切、婉转动情,他还适当地留了白,叹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无奈。 这一点无奈,几乎叹到了丁春威的心坎上,我发现他搭在弓上的箭已有一丝丝的颤动,就像一个人在是非道德的边缘之间不断滑动。顷刻是深渊,咫尺似回头。 但莫奇瑛最后再也听不下去,只善解人意地笑道:“丁老二……就是因为你有妻子儿女,你才得为他们的‘安全’考虑啊,是不是?” 话音一落,我暗道不妙。 因为丁春威的身上震了一震,然后重新搭紧了箭,且准心还是对向了我,放了一放。 那箭落在我身边不远的地上,箭簇夺一声地没入地面,分明是杀人无形的利箭! 同时响起的还有丁春威的无奈声音。 “梁公子,我知道你是仁侠善客,可我没有办法……我若叛了莫奇瑛,我或许能活,可我的家人都不能保全了……” 莫奇瑛在外头还有同伙?他们知道丁春威家人的下落,以此威胁他? 梁挽还欲再言说,可一个分神之间,那老仆已挣扎怒吼起来,而等他重新翻折了对方的手臂,听得一声刹那间的时候,莫奇瑛也趁机飞掠到了我的身边。 而他的手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脸上。 我一阵皱眉,他却轻轻笑了一笑,看向了梁挽。 “梁公子,是怎么也不肯服下那药汤了么?” 梁挽淡淡道:“我倒是好奇,这药汤若是洒到你的身上,会怎样?” 他看了看我,而我看了看他,目光平和地一交触,便旋即分开,好似最默契和最一致的同意。我想的是,还好他没犯傻。这时他表现得越不在乎我,越能掌握主动权,越是在乎就越是要输个彻底。 莫奇瑛却一边温柔地揉着我的脸颊,一边轻轻道:“看来你也没那么在乎聂老板的性命,也许我应该让丁二爷……” 他话音未落,梁挽忽的放开挣扎的老仆,却转身揉搓出一截迅疾无比的截踢,踢向了那黑黝黝的的门锁! 莫奇瑛一愣,摸着我的手一停,随即不屑一笑道:“这门锁可是精钢玄铁所制,哪里就是你能踢得动的……” 结果梁挽数度如风驰雷掣的猛烈踢蹴之下,那门锁居然像是被千斤重物给打击了一样,发出了一阵阵金铁轰鸣之声,还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凹痕。 莫奇瑛冷眉微震:“你给我住手。” 梁挽轻笑着继续崩踢:“住手?我可没动手啊。” 莫奇瑛有些恼道:“丁老二你还在等什么?” 丁春威只淡淡道:“这个角度被栅栏挡着,我实在很难瞄准他……” 看来梁挽刚刚的话也并非毫无作用,至少削弱了丁春威的积极性了。 莫奇瑛只冷笑道:“好啊,那你倒是继续踢啊……” 说完,他忽的扯下了我的口撑,我缓了几口气,只在那越发盎然的踢蹴声中微微一笑:“呵……梁挽虽仁善,但可不是傻子,你以为拿我威胁就能让他停下?” 莫奇瑛冷冷道:“他若听到你的惨叫,难道还不会停?” 我面无表情道:“你应知我受过训练,我不会因为受刑而惨叫的……就算叫出来,他也不会停……”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梁挽心痛愤怒得双眼几乎滴出血来,而我在一片尖锐的疼痛中颤抖着身躯,还是向他投去了平静且决然的一眼。 我现在不会死,但若你停下来,我才真的会死。 梁挽看明白了,于是越发加紧了踢蹴! 莫奇瑛叹了口气:“你这一眼看去,当真叫人销魂欲死,他居然狠心至此,可以不管你的性命?” 他叹归叹,敬归敬。 忽的掰开了我的嘴唇,塞了几块儿棉花进去,我窒闷地哼了一声便没了声响,他居然拿了几张桑皮纸,在我的五官上揉捏覆盖下来,然后拿了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水袋子,往我的脸上开始浇水。 那纸片受了潮,发了软,立刻紧贴在我的五官上,凹凸出了紧致的形状。 我顿觉无法呼吸,那人却微笑着,享受般地,盖了第二张,然后继续往被覆盖的五官上浇着冷水,然后像烹煮一道小菜似的轻轻而慢慢地解释道。 “衙门里常常审问犯人,为了避免看出屈打成招的痕迹,就会把桑皮纸这样盖在人的脸上,再倒上水,无论如何生猛威武的好汉,一张纸下去,什么都招了,五张纸下去,什么都没了。事儿一完,把纸片一揭,犯人临死前的神态就会活灵活现地印在纸上,像个痛苦恐惧的面具似的……这就叫‘贴加官’……” 我极力调整呼吸,稳住情绪,可隐隐感觉得到肺部已有升温紧缩,强行克制颤触的本能,尽力让四肢处于一种松弛的状态,让呼吸的消耗处于最小的阶段。 能够装死人一夜的我,屏息是可以屏很久的。 反酷刑的训练在这时还是有一点儿用处的。 可梁挽看我几乎不动了,却是怒嘶厉哑地撞上门槛:“你这个畜生……畜生!” 不要停……我还能再撑会儿。 莫奇瑛轻轻笑道:“梁公子,这么活色生香的美人若是就此窒死,那可都是因为你不肯停下来的错啊……” 不要听……我撑得住五分钟。 踢蹴还在继续,那莫奇瑛就有些奇怪道:“你还不停下?你当真就这么狠心?你不要他的命了么?” 不要我的命最好……你最好别…… 梁挽忽停了下来。 莫奇瑛迅速揭了我面上的纸。 他取了我口中被打湿的棉团儿,而我一开始居然还不太敢呼吸,确认无误后才小声大气儿地喘了几下,之后学着沈君白的样子,故意而剧烈地咳嗽了好几下,莫奇瑛以为我是真受不了了,居然还顺我的咳嗽,动作堪称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肺部,好让我把更多的水吐出来。 而我一个喉咙搅动,吐了他满脸的口水和胃酸! 莫奇瑛愣住。 他一脸惊怒地看了看我。 我舒爽了一点点,冷淡地瞪了他。 也不知这一瞪是不是有什么莫名其妙的风情,莫奇瑛被瞪了以后,就没那么愤怒,只是痴而淫地看了看我,笑着擦了擦自己的脸。 变态啊……纯的。 而我只转头看向梁挽,声音嘶哑道:“为什么要停?” 他不会杀我的。 我还能撑更久。 一旦我真的撑不住,濒死了,他也一定会把纸条揭下来留给我一点呼吸的空间。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要心狠,你得狠,你要狠到豁出我这条命,你才能活下去啊! 而梁挽只是目色赤红地看向我。 他的泪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安静的好像是一种决绝和痛惜共存的心意,一种在烛光中剧烈摇晃、无可抑制的感情,在此刻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去阻拦、去遮盖,只能这样轰轰烈烈、全无顾忌地流淌下来。 ……我怎么给忘了呢。 我们相处的时候,他再怎么生我的气,只要我流几滴泪,呼吸少几分,他都紧张难受得不得了,他怎么可能受得住…… 怎么可能受得住看我当众受刑? 我其实还可以撑更久的,真的。 但他看不得。 他看不得一丁点心爱之人受刑的样子。 看了几眼,他努力拼凑的坚强已经晃动到支离破碎了。 “就算他在最后一刻或许会放过你,可我没办法……” “我没办法看你这么痛苦,我没办法拿你的命去赌……” 我无奈道:“我其实可以……” 话说到一半却没了声儿,因为莫奇瑛的手又搭在了我的咽喉上,按了一按。 然后他笑了笑,冲梁挽道:“我们都知道你不舍得赌了,现在,去把那碗汤药喝了吧。你若不喝的话,水和纸还有很多……” 梁挽却慢慢地,伸出手,一点一滴地,抹去了他脸上的眼泪,道:“我不会喝的。” 莫奇瑛却楞道:“你不敢为他去死?” 我目光一亮,心里觉得有些安慰——他学会了狠啊。 梁挽擦完了泪,也似乎擦掉了方才的所有脆弱和软弱。 “我说了,我不会去喝你给的毒汤。” 他目光冷锐地看向莫奇瑛:“我的功法传承自一位退隐江湖已久的前辈,名为‘衍法仙纵’……这门功法练就之下,我若往身上七个致命的穴道点上一点,用内力冲击,可以短暂地提高五成功力。” “你猜猜提高功力的我,能不能一瞬间冲破栅栏,然后杀了你?” 莫奇瑛惊奇了一瞬,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随即声音冷彻下来:“可如此冲击内力,事后你也会经脉尽爆而死!” 梁挽笑了笑,笑得从未如此凄厉癫狂,就像干涸了的杀气化作一把刀,在他的嘴角缓缓地切开了一个绝望的弧度。他曾经的温柔与克制,爱意与压抑,似乎已经把他整个人都撕成了两半。 以至于我瞪了眼,一动不动地去看向他。 “那又怎么样呢?爆发之前我还有时间。” “这么点时间,已经足够我去折磨你了。” 他忽然收起了笑,话语中的恨意决绝却如此清晰明朗。 “我要折磨得你四肢尽断,折磨得你全身筋脉都被我的手掌一寸寸地震碎,折磨得你永远后悔在今时今日的这一刻,把你那肮脏的、恶心的爪子,碰到聂小棠身上!” 他已完全退去昔日的温柔克制,此刻面目是狠厉狰狞,苍白秀气的额上跳着几根筋,怒声儿如平地炸雷而起,决绝戾气四散之下,使他不像君子,不像是人,倒像一个被逼到死角、而赫然露出勃勃杀性的野兽! 而莫奇瑛听得一僵,我更震惊无比地看向他。
236 首页 上一页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