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 答话的还是司故渊。 流苏两次想要说话都未果,不满地瞪着抢了他话的人,却又无法辩解。 他知道坏嘴巴说的没错,纸傀并不敢轻易去拉扯主子。哪怕他的雪哥哥将他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但纸傀对傀师的畏怕是刻在骨子里的,无法轻易更改。 傀师在造纸傀时,会将自己的血融入纸傀体内,这是为了让纸傀能塑出灵根,得以修行。但除此之外,这血还有别的用处。 若是纸傀叛主,傀师便可在紧要关头催动纸傀体内属于自己的那滴血,强行控制纸傀。 傀师的血,于纸傀是恩赐,却也是约束。 正因如此,纸傀与傀师之间永远都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再亲近的纸傀和傀师也无法避免。 医尘雪盯着司故渊看了良久:“道长,你倒是很了解纸傀。” 司故渊无言,前面的几人此时已经转了身看过来,裴时丰先开了口:“没事吧,撞着了吗?” “不曾。”接话的还是司故渊。 这下就连医尘雪都觉得不对劲了,这人今日的话可真多…… 自己的不够说,还要抢别人的说。 但他终究没问什么,只半眯着眸子打量。 还没等他打量出个究竟,他余光里就先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 半人高的走马灯缓缓转动,一只鬼魂无声无息地从火光里飘了过去。 寻常人看不到也碰不到那些东西,医尘雪现如今虽比寻常人还要无用些,但好歹灵根没断干净,对于邪祟鬼魂这些东西还是很敏感。 那鬼魂手里并无青灯,估摸着是他们在椿都边界碰见过的。 而医尘雪有强烈的直觉,即便只是一眼,他也敢笃定,那鬼魂是最后不肯接他石子的那一只。 出于连医尘雪自己也琢磨不明白的原因,他此时的好奇心十分强盛。 不仅如此,很快他就又发现了一个很微妙的巧合。那只鬼魂所去的方向同裴家人走的是同一个。 难不成,那鬼魂也是去裴家? 生前旧地,是裴家么? 医尘雪思索不得解。 于是在裴时丰问他们准备去哪儿时,他蹙起眉尖,一脸为难地回了一句:“我们没有去处。” 这套说辞太过熟悉,司故渊的视线当即就扫到了他身上。 医尘雪笃定这人不会戳穿他,接着编给裴时丰听:“我们本想着,进了椿都便寻个客店住一晚,可我方才想起来,钱物都落在来时的马车上,忘了拿了。” 司故渊:“……” 携带财物的流苏:………… 流苏默默地将钱袋藏好。 他始终相信,雪哥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有什么要紧。” 大抵有了手炉的事在前,见识了医尘雪对做过的事转头就忘的本事,裴时丰丝毫没有怀疑。 “裴家府宅那么多空屋子,你们想住哪都成,便当是我的答谢了。” “这……”医尘雪似是有些犹豫,“我们如此上门,未免唐突,也太劳烦你们了。” “放心吧。”裴时丰一拍胸脯,“你们救了我们,就算是我哥知道了也会谢你们的。再说了,不过是住上几日的事,有什么麻烦的。” 闻言,医尘雪不再推脱,微笑着点了下头:“那就叨扰了。” 他又顶着同样的一张笑脸,偏头去问司故渊:“道长,你可要与我们一道去裴家吗?” 司故渊将他唇边和眼尾的笑意尽收眼底,未置一词。 对望片刻后,他看向一旁没搞清楚状况的裴时丰,语调又冷又正经:“此行未带钱物,叨扰。” 闻言,医尘雪唇边笑意更深,转头对流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第38章 画像 裴家府宅修得很大, 只从外面看就已是屋瓦飞檐连绵十里,流苏灯笼挂了一排,俨然气运正盛的模样。 医尘雪站在台阶下, 被檐角的占风铎吸引了目光。 那日梦中的场景再次闪过脑海,他不由得想到—— 那日他与裴塬站在裴家府门口攀谈,那个让他回头的人, 是不是就如他现在一般,站在这台阶之下叫了他的名字? “怎么了?” 清冷的嗓音从高处落下来,恍然间与梦里的场景重叠在一起,医尘雪抬眼望去,司故渊正站在台阶上,侧身在看他。 因着站在高处, 那人半垂着眼,脸上无悲无喜,身长肩阔地站在那里。 那双淡漠的眼眸里, 仿若芸芸众生于他而言都是一样, 惊不起一点波澜。 不知是因何而起的错觉,医尘雪忽然想, 他曾经似是也有过那么一刻,如现在一样,微仰着头看过一个人。 只是那时, 那人身后不是恢弘府门,而是苍苍云山,冷雾寒松。 “怎么了?” 一样的话响起,却换了人, 裴时丰不解地看过来。 医尘雪倏然回了神, 他轻闭了下眼道:“无事, 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他满身病气,皮肤又白得不似常人,说这话便不会有谁怀疑。 裴时丰问他:“那还能走吗?我让他们去取轿撵来。” 这裴小公子没什么心眼,医尘雪怕他真叫人来抬他,赶忙摆了手:“不必了,走这两步倒还撑得住。” 他说着便要抬脚上台阶,眼尾余光里却晃进来一片苍烟色。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伸到他眼前来。 他抬了眼,才发现不知何时,那本来已经上了台阶的人又折了回来,此刻与他只隔了一阶台石。 医尘雪说走累了,本就是随口编来的理由,裴时丰当了真便算了,哪知道这位道长也当了真。 医尘雪盯着眼前的手看了会儿,本该说一句“不用”,可他连唇都没张,只是默了半晌,便将自己的一只手搭了上去。 怀里的手炉已经凉了好一会儿,他手此刻正冷得似冰,常人碰到了即便不躲,也难免不受刺激。 可他手伸过去时,司故渊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牵了他的手便转了身,拉着他往上走去。 他走得不快,正正是医尘雪平时的脚速。 直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手上的那片温热才抽离开去,平白惹得医尘雪愣了下神。 而这短短的一瞬,他捧着的手炉又热了起来。 等他抬了眼,那人已经转了身,跟着裴时丰进了裴家府门。 *** 同行的那几个弟子进了裴家,裴时丰便让他们各自散了,亲自领着医尘雪和司故渊往客卿所住的院子去。 医尘雪对裴家里外的模样记忆都不深,但这会儿见了轩榭错落,挡帘布了满廊,又觉得实在熟悉。 他该是来过这里,且是很多回。 飞檐青瓦上的惊鸟铃,廊桥栏杆下的池塘锦鲤,还有远处高耸入云的翘角楼阁,他一定是见过的。 他似是问过一个人,喜不喜欢这里。 可他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名姓,样貌,他如何也记不起来了。 路经一处堂前时,医尘雪偏头瞧了一眼,看见了正中挂着的两幅画像。 传闻说,裴芜与傀师的祖师爷交好,自裴芜殒殁后,二人的画像就一同摆在了裴家正堂,弟子晨昏定省都会来跪拜供奉。 但很奇怪,医尘雪明明没见过裴芜,却一眼就觉得挂在左边的那幅便是裴芜。 更为奇怪的是,他明明觉得左边是裴芜,却又觉得右边不是傀师的那位祖师爷。 他这想法若是说出去,裴家的人估计会说他大逆不道,再拉着他去祖师爷画像前磕头谢罪。 “你在看画像吗?” 直到裴时丰问了这么一句,医尘雪才反应过来,他看那画像看得有些久了,甚至停了脚。 “右边那幅,”医尘雪抬手指了一下,“是谁画的?” 裴时丰被他吓得叫出声来:“你把手放下!” “那可是祖师爷啊,你怎么敢指的?!” 若不是中间还有个人挡着,裴时丰应该已经一巴掌拍到他手上来了。 裴家虽都是剑修,但傀师的祖师爷与自家的祖先交好,怎么都是件面上有光的事,裴家弟子尚且日日跪拜,一个外来客却敢指着画像问是谁画的…… 真是反了天了。 “一时忘了。” 医尘雪这歉道得一点不诚心,他收了手,淡声道:“所以是谁画的?” “……” “你……”裴时丰就想不明白了,这人怎么就这么惦记这画像是出自谁的手? 可医尘雪又问得很认真,他几次张唇,数落的话都没说出来,最终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人知道是谁画的,又没人真见过祖师爷长什么样,传着传着就是这样了,都这么画。” “啊……”医尘雪若有所思地拖着长音,但也没“啊”出个什么究竟来。 他反而是偏了脸看向身旁的人,“道长,你觉得这位祖师爷该长什么模样?” 道长觉不出什么来,并不答话。 反倒是裴时丰颇为激动:“你怎么还敢问啊?还……还该长什么模样,难道你们说祖师爷长什么模样,他就得长成什么模样给你们看不成?” 他没好气地觑了医尘雪一眼:“随意议论祖师爷的长相,你也不怕祖师爷怪罪。” “怪罪?”医尘雪轻歪了下头,语气还是轻飘飘的,“他不是死了么?” 此言一出,裴时丰登时双目圆睁,手上胡乱比划了一通,似是想去捂医尘雪的嘴。 但医尘雪满脸病色,他总不能跟一个病秧子动手,况且中间又隔着一个雷打都不带动一下的剑修,他更不敢发作。 张牙舞爪地在原地跳了半天脚,他几番欲言又止,难以置信道:“你——你快闭嘴!” 喊完了这一句,他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压低了声音说:“你这是大不敬!” 傀师的那位祖师爷门徒万千,但没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久,就连亲徒所记的书册里都未有相关记载。 如今,虽然也有传闻说他已经殁了,有的地方甚至还有凡人给他立了碑,但仙门里是万万没人敢盖棺定论的。 他们这些人,傀师就遑论了,即便是剑修或灵修,也多多少少都用着那位祖师爷留下来的术法,又怎么敢妄议他的生死? 裴时丰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见近处有弟子经过,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依然不敢大声说话。 想到自家兄长那铁面无私的脾气,他道:“你这话要是让我哥听见了,他知道是我将你们带来的,非得打我一顿,禁我的足不可。” 听他的语气是怕的,但又隐隐含着一点不服气。 他又斜了眼看向医尘雪:“你这人也是奇怪,明明修卜术,那可是你正儿八经的祖师爷,你乱议长相就算了,居然还敢咒他、咒他……” 那个“死”字像是烫嘴得很,他又扫了一圈周围,才小声接上后面的话:“咒他死。你也不怕受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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