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该心生怨怼,斥责他负心薄幸,不堪为人。 可她盯着那张脸,一句话也没说。 对峙之下,医尘雪是最站不住的那个。 他刚想说话,先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冷生生的,就响在他耳边。 “她要见一个人。”这话是对陈云舟说的。 这话显得没头没尾,但陈云舟却不会听不懂。 他皱着眉:“陈司两家的婚亲已经作废了,二位是傀师,人间的丧喜可不归你们管。” 司故渊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没说什么,像是默认了他的话。 可医尘雪却知道,这人只是不屑与人争辩罢了。 那句“她要见一个人”,不过是提个醒,让拦路的人有些觉悟,否则不会有好下场。 “跟上。” 司故渊侧首说了一句,便径直往前去,似是没瞧见前面站了个人。 “先生……”青月拉着自家小姐不知怎么办才好,明明活生生的一个“陈宣”就在眼前,他们还要走到哪里去? “放心,跟着他便是。”医尘雪笑笑,对司兰卿点了下头。 身边的丫头或许看不出来区别,但心上人却不会一点也察觉不到。 司兰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被视若无睹的人脸上怒气隐现,视线落在司兰卿身上,眸光越发狠厉。 不能—— 绝对不能让她再见阿宣! 他袖间握着的手往下摊开,几个细小的黑团便落到了地上去,眨眼间便抻开来,疾爬向前面的几人。 医尘雪落在最后,蛊虫最先盯上的只能是他。而蛊虫爬行的声响又太过细微,他五感早就不如从前,并未察觉。 那蛊虫几近要碰到他的足跟时,有人突然拽了他一下。 用了劲,医尘雪整个人都栽去了那人怀里。 医尘雪被撞得懵了一瞬,似是听见了一声不算长的剑鸣。 抬头时看见司故渊紧蹙着眉,正盯着地上的几只蛊虫。 那些蛊虫已经不动了,躯体七零八落的,没一只是完整的。显然是死得过于彻底了。 医尘雪这才注意到司故渊手上握了把剑,刚才的剑鸣并非错觉。 那剑身银白,像是被冷雾裹着,透着寒光。剑柄上镂着银丝图样,尽管大半被手指盖住,医尘雪还是能辨认出来。 刻的应是白梅。 下意识的,医尘雪觉得这剑同那刻了白梅的铃铛一样,也是一位故人所赠。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知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竟觉得这剑有些眼熟,像是见过。 可再一细想,在何时何地见过,又想不起来了。 “道长,你不只修傀术,也修剑么?” 医尘雪话问出口,却没等到回应,反是被一声尖叫吸引了注意力。 医尘雪望过去,有些无奈:“青月姑娘,你家小姐都没叫。” “对、对不起。”青月立时捂了嘴。 她不是没有见过蛊虫,只是上次只有一只,不似现在这般多,她忍不住…… 可她再怕总不能躲到小姐身后去。 但她又实在害怕…… 医尘雪看着她要躲不躲的模样,叹了口气。 叹完他就开窍了。 上次在司家只找出来一只蛊虫,他尚且要躲到司故渊身后去,这会儿他站得离蛊虫这么近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旋身走到司故渊身后去,熟稔地将人再次往前一推。 “道长,好吓人,我害怕。” “……” 道长仿佛要听不懂人话了。 不只是司故渊,旁观的几位也有些看不下去,但青月当医尘雪是需要敬重的先生,司兰卿当医尘雪是救命恩人,两个人谁也不好开口。 剩下一个陈云舟,被司故渊盯得袖下的手指都在发颤。 他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估计是被陈云舟使阴招的行径给气得不轻。 医尘雪如是想着。 司故渊视线落在抓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上,神色有一瞬的缓和。 他复抬眼,看陈云舟的眼神冷漠且平静。 像极了在看一堆纸灰。 “她要见的人不是你,但我是。” 只一瞬,司故渊就逼近到陈云舟面前来,甚至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诡谲至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里的剑便脱手直刺出去,完全贯穿了陈云舟的身体,在那里留下了一个不断冒血的豁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陈云舟陡然睁大了眼睛,试图发出点声音来,可嗓子呜呜的,涌出来的全是血水,他连一个完整的字音都发不出来。 司故渊的剑穿过他的身体直插进院墙,这会儿却已经飞了回来,剑身上竟没沾上半点儿血。 医尘雪听见尖叫声才回了下神,收了落在那剑上的视线。 他还是没想起来是不是见过这把剑。 司故渊神情依然冷得骇人。 只是背对着,医尘雪看不见。只听见他冷声道:“我不管人间的丧喜,但你是纸傀。” 陈云舟倒在血泊之中,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半张脸几乎都染上了血。 但他依然死不了。 纸傀不会如此轻易就死去。 他望见青灰的天,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个暮春,陈家也是如现在这般。 满院挂白,罩在青灰的天空下。 *** 他那时还没有名字,个子还不到将他送来陈家那人的腰际,和平常人家五六岁的孩子一般大。 那个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纸傀。 将他造出来的那人说:“你是第一个。” 至于是什么的第一个,他那时不知道,甚至于无法理解。 那个人为什么要将他造出来,又为什么将他送往陈家,他当时都不会去想这些。因为他那时的心智与五岁的孩童无异,什么都不懂。 他只是被人牵着,稀里糊涂地就走进了陈家。 陈家夫妇那时刚没了一个儿子,家里处处挂白,他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同他一样不明白的,还有陈家的小儿子,陈宣。 他们几乎一样高,他不用仰着头去看他。 “你这里是什么?”幼年的陈宣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懵懵懂懂地问他,“我怎么没有?”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在此前,他是看见过自己额上的印记的,金色的,怎么擦都擦不掉。 对那印记,他既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几次尝试涂抹无果后也就放弃了,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印记的存在。 但现在有人这么问他时,他却又无法回答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额上会有这个印记,旁人却没有呢? 他不知道。 孩童时期兴许是不爱说谎的,所以他差点就对和自己一般大的那个人说“我不知道”了。 差的那一点,是带他来的人先他一步开了口说:“是云纹,就是天上那个云。” 于是他只能默不作声。 没想到那孩子竟一脸高兴:“我在书上看到过。山风伴流云,不渡也成舟。是那个云对吗?” “是。”接话的人笑得很和善,“这句诗很好。” 那人低了头道:“你还没有名字,日后便叫云舟吧,陈云舟。” 他后来才知道,大多数人的名字都是爹娘起的,很重要。 可他的名字是在那个流云如纹的暮春,来处是一个连死了人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孩童。 但他终归是有名字了。 冠以陈姓。 他就这么被留在了陈家,整日整日被小陈宣拉着这里跑那里跑。 他们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喂鱼,拿笔在对方脸上胡乱画一通。院子里花开的时候,他给小陈宣在额上画了云纹印记。 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不管学什么,他好像总是会比别人快上许多。 一起写字,小陈宣不会的,他会了。 一起背书,小陈宣不会的,他也会了。 那个印记,他也只在纸上画过一次,便能在小陈宣额上画出一样的来。 那是第一次,他因为这个云纹印记而感到高兴。 他和陈宣一起长大,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他听说了傀师的存在。 那大概是个早冬,还没开始落雪,天就已经冷得不成样子了。 他和陈宣抱着手炉,围着一炉子火,听家里的小厮说外面的奇闻异事,说起了傀师。 平常百姓其实本不该知道那些的,不管是御剑的还是修灵的,哪怕只是个捏着符纸装模作样的道士,在寻常人眼里都管他们叫仙人,管那些呼风唤雨的术法叫仙术,从来不会分得清谁是剑修,谁是散修,谁又是傀师。 这个那个的,与普通人无甚干系,除了有好奇心的会多问几句,谁都是模棱两可地越过去,用不着分辨什么。 可那时还没有青枫城,陈家落户在何乌城,那里有东芜最大的仙门,是傀师的繁集之地,闲谈时无论如何都是避不开与傀师相关的字眼的。 不管是傀师,还是傀术。 人或事,总有一日要被提及。 哪怕孩童年幼听不懂,只当是大人说着玩闹的故事,但总有一日孩童会长大,会听懂,甚至会问:“傀师是什么?” 陈云舟便是问这话的人。 在外人眼里,那一年他与陈宣同岁,将满十一。 “傀师是替我们这些普通人消除邪祟,护我们平安的仙人。”答话的小厮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说起这些时脸上都是崇拜。他也曾是渴望成为傀师的人,只可惜没有灵根,又恰逢天灾沦落成流民,几经辗转才到了陈家来做工。 人总是这样,提及过去的憾事时就会忍不住说许多话,就像是在那些诉说中,能得到弥补似的。 小厮搓了搓冷冰的手,往炉子边靠近了点,继续道:“傀师很厉害的,会画符,会做纸傀,有些还会使剑。哎,你们不知道纸傀是什么吧,就是在一张纸上画上五官,然后把它变成活生生的人。有些厉害的傀师做的纸傀就跟真人一样,一点区别都看不出来。” “单说这何乌城里,就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傀师,传闻还和傀师的祖师爷有关系。祖师爷啊,想想都令人羡慕。我若是有机会做傀师,一定也拜到他的门下去,若是能得他亲自指点,我也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傀师。” 他说得太入神了,都忘了这些话十一岁的孩子能不能听懂。只是一个劲地说着,说从前的如果,说如果的往后。 但哪有那么多若是,哪有那么多一定? 世人总爱给自己造一场完美无缺的梦。 可也终究只是梦。 陈云舟便是那个时候知道了傀师,也记住了傀师,记住了纸傀。 但他觉得不够。 出于连他自己都想不通的缘由,他开始向每一个他能接触到的人询问关于傀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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