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煜站在冷风口,他靠着栏杆,回头望着营帐内,站了很久,直到他彻底平静下来。 约摸两柱香的时间,钟煜躺回了沈怀霜身侧。头脑内一片空白,已没了力气去想别的事。 他在昏黑中入了眠。
第86章 鏖战、别离、深念 夜半,钟煜是被枪炮的轰鸣声震醒的,天地好像都在摇晃,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落在耳边,嗡——地一声,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长久的空白。 他从床上爬起了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沈怀霜。 沈怀霜被钟煜摁在身下,抬臂,挡住了帘帐外飞溅的沙石,鼻尖满是滚滚的硝烟味,他和钟煜一同起身,几乎想也没想地撑起了行军床旁的木拐。 “你就留在这里。”钟煜摁回了他。 “殿下!”谢寰和副将从营帐中起身,飞身下马,奔至钟煜营帐,“公主带兵马牵制前线,西羌却牵出了红夷大炮!如今前线覆没,已经上了第二批了。” “前锋小队已建好,只问殿下,如何攻城!” “改守城为进攻!”钟煜披衣,穿甲胄上身,“红夷大炮装弹麻烦,可火药够,就不能让人留在这里等死,去把储备的火油都搬上来,烧它剩下的火石,西羌炮弹储备最多不过七门,去数落弹的数量……” 钟煜说着,又一处军营遭了轰炸,他忍住耳鸣,继续朗声道:“胡格西性子急,就算交替开炮,攻兵多了,一门炮装弹、冷却,至少要等半盏茶时间,取间歇进攻,红夷大炮长于攻城,却不适合野外,他真是急坏了,才想到搬那些东西出来!” 沙石入嘴,钟煜偏头,以手背抹去了沙土,定了定神,又对谢寰下令道:“谢寰!” 谢寰跪地:“末将在!” “守好这里。”钟煜道。 “末将听令!”谢寰抬头,又看向了钟煜。 “我把先生也交给你了。”谢寰不知道钟煜说这话是什么神情,只是在那话语中,他听到了深深的嘱咐意味,心也随着枪炮声跳动着。 “末将领命!” “谢将军。”沈怀霜踉跄走了两步,行动受限严重,他忍着疼,又恨他自己行动太慢,便干脆弃了拐杖,或许在第一线,他做不了很多事,但他不能就站在这里,“西羌有黄山助阵,我不能留在这里,路上设置八卦阵是最好的拖延方式,前线不能只有子渊一个人。” 沈怀霜说着话,可他无暇顾及这许多,又问:“有止疼的药么,给我。” 谢寰呆愣在原地,片刻后,他反应了过来,道:“仙师,这药我不能给你。” “谢寰。”沈怀霜看着他,唤了声,“见腰牌如人,把药给我——” 第二波轰炸的声音响了起来,红夷大炮射程不过十里以内,大地震颤,谢寰抽了沈怀霜的木拐,意欲奔逃,沈怀霜拂去了满身泥土,又拧着眉,冷声道:“谢寰,军中纪律森然,你听不听令!” 谢寰身体颤抖了起来。 冷然一声后,沈怀霜灌下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镇痛药,那药剂量很大,足以让他忽略腿上的疼痛,重新活动起来。行走太慢,沈怀霜又上了马,斥声落下后,追着钟煜的小队,打马而去。 硝烟滚滚,白衣载马,变成了群山下的一个白点,在落日升起时,奔驰向了两千人的前锋队。 又是长达一日一夜的鏖战,八卦阵破,红夷大炮炸膛,药油燃烧,玉成这座曾经以碧玉为名的城,如今燃烧起了滔天的大火,熊熊烈焰中,他们看到了无数人在火海中跳下、燃烧、死去。 在那一刻,沈怀霜指尖上勒紧了缰绳,他满身都是尘土,哪怕枪炮声从耳边消弭了,好像回音仍在,只剩下了刺向耳膜的剧痛。 西羌人在火海中丧生,却也大喊:“西羌不败。” 战争中,每一个国家都想要得到胜利,可战争之后,却仿佛没有真正的胜利。 在那极端的紧张后,沈怀霜骤然松懈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右手不能看了,无量剑剑柄上全是血迹,连同骑马的腿也是,那种缠身的疼痛迫使他低下头去看。入目,却是沾染一身的血迹,深褐色混着新泛出的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 沈怀霜低着头,启口,喘了两口气,迟来的疼痛让他颦眉。 血迹从无量剑剑身滴落下去,滴答一声,溅开在一双踏来的黑靴前。 沈怀霜手边的缰绳上又多了只手,替他拉过了马匹,他回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情况不比他好半点的钟煜。 钟煜额发、两颊都沾满了硝石,鼻梁上落了一道还来不及擦去的灰。 钟煜朝沈怀霜递出手,恍若无人地把沈怀霜揽在怀里,他带着他,穿梭过战后的军区,把他放落在了战车前。 沈怀霜要动,却又被钟煜止住。 青年偏过头,对驾车的士兵又道:“路上稳些,带先生回去后,先找军医,再传我令,罚谢寰十记军棍。” 沈怀霜坐在战车上,旋即道:“这事和谢寰没有关系。” 钟煜道:“军令如山,他受这十下,我也受十下。” “子渊……” “权当今日的教训。” 钟煜回首,又上了踏雪马:“回城!” 沈怀霜坐在战车上,一路平稳地回了大营,营帐内,谢寰处理得很好,人数清点一轮,连储备军都算了进去,只是钟煜下了马,谢寰脸上便露出了不大妙的神情。 砰。 一下,两下。 随后,两人真就在大庭广众下挨起了军棍。 沈怀霜听得颦眉,那几下挨得结结实实,昭成下了马,听不下去了,也奔了过去,对钟煜喝道:“这十棍非要打么!如何不能将功折过。” “他今日可以不听我的命令,明日便可以守不住这大营!”钟煜道。 昭成落下了手里的戟。 “七、八、九……”谢寰挨完最后一下,分明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声不吭,“公主不必求情!打得好!” 沈怀霜由着军医搀扶了下去,那个晚上,他也一言不发,腿上多疼,面上都没什么神情,他听到钟煜掀开帘帐进来了,也仍低着头。 床头凹陷了下去,沈怀霜知道钟煜坐在了自己身边,他背对着自己,背上才抹过治疗淤青的药油,他和自己一样保持着沉默,像是块雕像。 沈怀霜吞下了叹息声,他一时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境去看钟煜,只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那么你呢。” “……”沈怀霜迎面对上了钟煜的目光。 交接的一瞬,钟煜又对沈怀霜道:“你有要对我说的么?” 沈怀霜的确在自责,他自责自己想要去承担的那份责任,却又因此牵连到了别人。 “军中铁律森然如此。我今日要罚谢寰,和你无关,也并不只是因为你是我先生。”钟煜道,“我知道,你不会置身事外,可先生也有没有想过,今日你若是出了意外,明日、又明日的战役会怎么样?军中少了会破阵的人,军心大乱,我也希望你能快点养好伤,再上战场。” “有些事,你可以放手让我去做。” 沈怀霜低下头,发带贴着他的后背,随着风一摆一摆。消磨着下那点情绪,他缓缓地点了下头,叹道:“我明白。” 钟煜又道:“背上挨的那两下很实在。先生,我……” 那句话似赌气非赌气,又像来讨个安慰。 沈怀霜不领情:“那你就受着吧。” 轻笑声忽然响起。 沈怀霜偏头望去,夜风撩起他的头发,夜风迎面时,他又对上钟煜淡淡的笑,他面色都在西羌的风沙中晒黑了,不过那麦色的肤色也很健康,倒显得他更有几分干练和沉稳。 “你还真舍得。”钟煜笑着起身,他揉了两下背,说着话,他又起身。 影子在夜色里变得很长,半个剪影落在白色营帐上,伸出手,拿走了沈怀霜放在角落里的木拐。 “钟煜——”沈怀霜道。 “省得你又到处乱跑了。”钟煜收了那副拐杖,半回过身,道,“你要想下来,门口唤人就行了,最后半月,胜则回城,不胜我们便攻进主城。先把伤养好了,也可以去药院。” “什么时候我把拐杖还给你了,什么时候我们就回去。” 其实,沈怀霜要再做一副拐杖也不是不行,但他想到钟煜刚才的那句约定。 ——他等钟煜战胜后把那副木拐还给他。 钟煜出去之后,大军的方向也改了,一半人留在这里驻守,另一半人随着他继续行军。 那半个月中,军营中意外很安静。 沈怀霜很愿意和军营里的人说话,探听前线的消息,钟煜把他的拐杖收了,他就坐在轮椅中,在各地兜转。 在等前线战胜消息的时候,沈怀霜最长时间停留的地方是放置伤患的药院。 那地方说是药院,其实那也不过是个大点的营帐。 在那里,沈怀霜陪过很多人离别。 他们在临终时总是会很茫然,身上包裹着不可能再好的炸伤,口中会时常呼唤着名字。那些名字都很陌生,却都是他们的家人、朋友或孩子。 在那漫长的等待中,沈怀霜在药院里停留了一日又一日,他坐过很多人的床头,耐心念着地方志、异闻录,看着他们安睡,陪他们上药,或者陪着那个人陷入长眠。 他也会在午后晴好的天,和很多人一起出去晒太阳。 沈怀霜眯起眼睛去看太阳的时候,恍然也会觉得,好像人间和他原来的印象并不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木丰饶,雨水坠落边塞,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雨水倾盆,扑面而来满是湿气,水珠连串从篷边上滴下,又渗进冒了绿草的土里。 这雨下了一整个中午才停下。 等钟煜回来前,沈怀霜也会很担心钟煜会不会负伤回来,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所向披靡也不是这么个英勇法。还有所有和他共事过的人。 他好像总是会担心个不停。 “沈怀霜,我发现其实你很爱人间。”消失已久的系统忽然在沈怀霜耳畔落了一句话。沈怀霜定了定神,他又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系统说话了。系统最近说话时间开始变得很莫名,时间点也很奇怪。 “怎么。”沈怀霜反问。 “无情道见苍生。可大道无情,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去修无情道呢?”系统笑叹了两声。 “都是道,我修什么,最后通往同一个归处。”沈怀霜答,“就像钟煜的道,和我的道并不一样,但道之间的分别并不代表什么。” 系统笑了一声,那声区别于之前的好奇,更像是一个熟悉他已久的老友。 “你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系统又叹息了一声,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沈怀霜坐在营帐中,安静地听着耳畔空白一片的声音,他望向了积攒起雨水的大地,微颦的眉头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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