邈远道人忽然被虾仁噎了一下。 玉阙道人笑了,满上一壶酒,饮了两口,不疾不徐道:“小钟学东西快,但这道菜也下了好多功夫,火候、刀工、取材都有讲究。你不在呢,他夜里常常跑到厨房里来,香味馋得我们养的那只黑猫夜夜偷跑出来。苦功夫都是看不到的。” “照这么说,你可还要再多吃些。”宋子章见缝插针地推了推碟子,挑眉道,“心意一片,一口是不够的。” “……”沈怀霜望着那盘豆腐,目光放空了会儿。到了这种时候,他就像慢了半拍的样子,迟顿顿的,目光聚焦后,又显得认真。 他取了桌上筷子,提了提袖子,又夹了一块,望向钟煜,道,“特地做的,你怎么不说呢。” 这莫名有些在乎的嗔怪,却让邈远道人感觉到了什么微妙的关系。 那盘子里的半数虾仁都快到他碟子里,邈远道人却差点没被嘴里那口虾仁噎死。 受不了了。 怎么今天就他一个人来了这里! 杀了他算了。 邈远道人吞下那口虾仁,嘴角含着新入口的菜,心里头莫名烦着,想着陆不器应该还没吃饭,干脆对着几道尤其可口的菜品留了影,发了过去。 “有人在辟谷。” “可惜用不了菜。” “今日我师父宴请招待,菜品不错。” 邈远道人约摸着对面会给他发个黑脸。 话语留完,谁想传音镜一亮,对面旋即给他回了简短的五个字。 “那你好好用”。 这一句话像是提及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邈远道人忽然觉得流年不利,今天和虾仁也犯冲,他又被噎到了。 这回噎得他忒难受,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卡着,不上不下。 真的假的,要他好好用! 陆不器又想到了整他的新法子?!? “咳……” “邈远,你慢点……” 宴酣之余,沈怀霜和宋子章立在船舷,临送他出去,他竟没和沈怀霜说别的,只笑了笑,道:“出去之后呢,你多照拂照拂自己,崐仑那地界又不是只有你。真的要去璇玑阁,灵力不要动太多。” 沈怀霜回望过去,朝宋子章欠了欠身:“多谢师兄。” 他笑意还留在唇边,宋子章又道:“别谢太早,我这不过是看着别人的面子上,毕竟就算你不顾着自己,往后,我也不需要担心了。” 沈怀霜目光停顿,又问道:“师兄,你是说?” 宋子章低头,转了转自己手里的长箫,偏头望过去,眉上痣凝着风流意气。 江上清风过,他边转玉箫边潇洒答:“你就自己想吧。”
第56章 先生,我很想你 师兄到底要他明白什么? 从画境离开后,沈怀霜对层叠云海,情随风动,他觉得自己的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先生。”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日落西山时,天地落满霞光,钟煜朝他走来,身上如落淡金的光芒,徐徐抬眸时,眼瞳里光芒细碎,世间万物在他眼前,他却只独独望见了眼前人。 回神的刹那,沈怀霜无比自然地别过头,望着云海中的云卷云舒,白云环绕,白鹭穿云而过,越江涉水。 钟煜站在他身侧,陪着他看了一会儿。 沈怀霜缓缓摩挲着身上的外衣,又抬头,霞光落入眼中,大地被金色的光芒笼罩,血红夕阳缓缓落山,吞入地平线。 他发现自己莫名流连于人间四季,从前不怎么在意的日光变化、天气冷暖、人间四时都渐渐开始有了感觉。 他明明重塑了他的无情道,可偏偏比以前更爱人间。 两人从画境回崐仑,一路此去千里入夜的时候,他身上还披着钟煜给他的单衣。夏夜不冷,身体才痊愈,在风口站久了,黑衣朝一侧方向刮去,凉意就从衣衫底部涌上来。 大风起时,沈怀霜回头,发丝荡漾,道:“你下山还要些许时辰,要不要再我这里留一晚上。” 钟煜笑了一下,望过去,对他说:“好。” 听山居屋子宽敞,主室收拾地干净齐整,室内除了剑架、坐台,就只有一方床榻,入目都是白色的。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响起,影子在木壁上摇晃,钟煜拿着书,推门走了进来。 沈怀霜抬头朝门口望去,他身上还盖着薄被,支起前半身,墙上的影子修长,长发披散,看着剪影便知道,那床榻上正落着一个美人。 沈怀霜:“你夜里不休息么?” 床铺微微下凹,钟煜径直坐在沈怀霜面前,道:“我课余有习得符咒的绘制法,却是半窥门径,不得要领,可否得先生提点一二。” 钟煜坐在他身前,目光略过沈怀霜的眉角:“夜里睡不着,所以来找先生。”他的气息轻柔如清水划过,冷暗的夜色里,钟煜又偏过头,拿起了燧石。 咔嚓。燧石碰擦,火光四射,照亮了少点半低着的头。钟煜半张侧脸落在光里,眉眼深邃,鼻梁高挺。 灯火一暗、一亮。 影子一暗、一亮。 少年发觉到了身边人正在看他,偏过头,锋利的下颌线擦着夜色。那双眼睛不偏不移,眼神专注、认真。 沈怀霜顿了顿,望向别的方向。 片刻后,他接过钟煜手里的书,随手拿了书上纸张,食指指尖落在纸张上,定了定神,有条不紊地画了起来。 符咒绘制初期常见用刀笔刻制,也可以用墨笔绘制。 能力强了到后期,用灵力绘制,效用也是一样。缠绕的符咒画完,纸上白光一现,烙印似的暗红色便落在白纸上。 沈怀霜还画着符咒,蓦地听钟煜说道:“先生夜里起来,不会觉得冷么。” 落到腿上的被子被少年的手拢了起来。 沈怀霜闻声抬头,翻过一页书,指节扣了扣床榻,往旁边让了让:“你要上来么。” 钟煜:“你这就让我上来了?” 沈怀霜之前就和钟煜同榻而卧过,还没觉得这件事会如何。 钟煜先是顿了下,随后一兜头,钻了进来。 区别于钟煜来时的小心翼翼,他上床时动作很快,拉过床单,像把两人罩住一般。 白色床单笼罩,如同一个小鼓包,盖上来满是皂荚香。 臂膀贴着臂膀,沈怀霜感觉到背后被人环住,一只手覆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背,肌肤相贴,凉玉似的。 “这样我们就都不会冷了。” “先生这样教我吧。” 沈怀霜本想把笔递还给钟煜,身后的手直接握了上来,身后像靠在火炉上,那个胸膛很结实,靠起来却不觉得硌硬。 沈怀霜微微偏过头,削瘦的脸庞对着钟煜,将错就错道:“我动笔了。” 钟煜垂着眼,目光流连在他的面上:“嗯。” 手指交叠,一共五道的符咒,两人运腕刻落,笔走如游龙。 沈怀霜微垂首,脖颈后大片白皙肌肤露出,手腕一动,一笔一划落在纸张上。 钟煜这一趟画下来,不需要沈怀霜教他第二遍。 背后的人贴着他,像拥着一块暖玉,只是还隔着一些距离。 沈怀霜问:“看清楚了么?” 钟煜压抑着心跳,故意向下抖了一下。一笔落下,符咒绿光堙灭,化成一张寻常的残破纸张。 钟煜垂眸看着,收起了这枚纸张,道:“最后一笔没看清,先生可以再讲一遍么?” 沈怀霜翻了两下书,耐心道:“那我再讲第二遍。” 那个姿势他举着书,手臂抬久了有些发酸,他手腕才松一下,身后人换了伸手,接过书,递在了他的眼前。 钟煜偏头望过去。 沈怀霜枕着床头,丝毫不觉自己已经枕在了他臂膀上。他说得认真,注意力全在那本书上,耐心十足、又不厌其烦地从头讲了一遍,唇畔开合时,声音温和、哑哑的。 “先画敕令。有敕、有令符咒才得以称为符咒。” “你再往下画,由点连面。” 钟煜什么都没有听到了,他屏息,沉默看着,呼吸就在沈怀霜耳畔,他专注瞧着,思绪纷纷扬扬。 然后,故技重施。 符咒又在最后一笔上出了差错。 钟煜:“先生,再讲讲?” 沈怀霜微微颦眉。 平时他给钟煜讲东西,也从来不需要讲第二遍。这符咒也不是很难,钟煜自己学看都能么明白。 怎么今天教起来这么费劲? 他还是清了清嗓子,道:“行,再来。” …… “……你听明白了么?”沈怀霜又讲了一遍,他转过身,微动一下,后背就贴上钟煜前襟。 那个胸膛热度很高,像是个炽热的火炉。 沈怀霜耳畔后有呼吸拂过,他理应当一阵风吹过,莫名地他朝旁边躲了躲,稍微避开了些。 耳畔微痒,他觉得有些热。 沈怀霜又回头,才开口问了句,身后人居然望着他的眼睛,嘴角忽而弯了一下。 那个笑多少有些得逞,黑沉的眸子里沉色渐渐消散,犹如江上飘荡的涟漪,荡漾开去,连眼底都是笑意。 沈怀霜身上像滚过热浪,热意又刹那退散了下去:“你是故意问我的?” 少年笑容顿了一下。 沈怀霜起身,被褥窸窸窣窣,他卷走了钟煜身上的被子,半低头时,黑发擦过下巴,清明的眼里晃过水光。 他推了钟煜一下,清了清嗓子,冷道:“下去。” “先生,先生。”少年的话语急促,“我、我听明白了。” 谁教他这样的? “下去!” 沈怀霜又推了钟煜一下。 “先生,先生。”钟煜抬起臂膀,挡了两下。他躺在原地,又结结实实挨了沈怀霜两下打。对面没到他,他就越发忍不住,越躲越想笑。 “你别推我,我要掉下去了。” 沈怀霜不让,钟煜又从前面反抓住他的手,小心地避开了沈怀霜虎口处,被褥窸窸窣窣,钟煜干脆把沈怀霜扑到,连着被子,他和沈怀霜像扭打在一起的兽,扭打过了,又互相扑在一起。 他们压在被褥上,滚了两圈,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薄被,像落入一个极其隐秘的幻境中。 “先生,我抓到你了。” 钟煜和沈怀霜平躺在一起,他只是松松地抓着沈怀霜的两只手,可他却觉得自己像抓住了所有,缓缓把那双手扣了下来,那双黑沉的眸子一暗一亮。 他躲在被子里,像暴雨时找到了避雨处的动物,抬眸时,像落了极安定的光。 沈怀霜在他身侧看他,目光嗔怪,却没松手:“你夜里找我,到底做什么事?” “就是想找你。”钟煜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没有别的理由。就是想留在你身边,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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