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渊。”沈怀霜仰倒在地上,眼里满是清明之色,额上、眼皮上沾满了水色。 他大概是累极了,说这一声名字都喘了两口气。 可那一声有力如从前。 沈怀霜又提了口气,逼视着钟煜的眼睛,道:“你知道清理门户是什么样的么?” “你忘了我先前同你说的话。” “若是有你走火入魔的一天,众人之前,我会把你悬在高坛之上,以灭魂钉打碎你的每一根根骨。” 说着这话,沈怀霜心口抽动,疼得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喉头满是血腥,久违的空虚与惶恐翻涌而来。 那一句,我会以一剑而杀之,竟怎么样也开不了口。 沈怀霜忍住颤抖,眼底复现清明,又道:“我还会谨告门人,不要再重蹈你的覆辙。” “你的名字,会成为污点一般的存在。” “与你修习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咽下了要咔出嘴角的血,道:“我身为你的师尊,得你喊先生多年。修习这一条路,歧路慢慢,道阻且长,你都熬到今日了,还差这一回么?” “钟子渊!” 太吵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 脑海中,魑魅魍魉的笑声盖过所有的声音,宛如滔天巨浪袭来,可在那巨浪之后,他又听到了极清明的声音。 那一声声唤着他,像在无尽黑夜中,亮起了一盏小明灯。 明灯之后,道人抱剑踏月而来,斩尽魍魉。 他朝他走来,光亮凝聚在眉眼上,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温悠长遥远,像是来找寻无处可归的迷途人。 是谁? 沈怀霜。他先生……来找他了。 在反反复复的吸气声中,钟煜松开了掐住沈怀霜的脖子,那双眼睛红极了,睁开后,眼底满是朱红,像清水池里化开的丹青。 “先生……” 钟煜反扣住沈怀霜的手,穿过指节,紧紧扣在一起:“我听见你了。” 眼前昏黑之际,他捧住了沈怀霜的手,又以沙哑的声音说完那一声,他强撑着最后的意识,像是找到了容他栖息的地方,慢慢伏在了沈怀霜的身上。黑衣叠在天青色衣袍上,盖住了他弄出来的所有不堪。 “没入魔,我醒了。” 钟煜阖上眼,在沈怀霜身边放缓了呼吸,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他犹如经历了一场大火,浑身上下湿透,灰扑扑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可对不起……” “对不起。” 咚。咚。咚。 他听到了钟煜胸膛的心跳。 那句对不起落下,沈怀霜觉得心口骤然一沉,头一回心酸得厉害。 鼻头闷闷的,像饮下一口烈酒,呛得他眼泪也想出来。 心口冷热交替时,他突然想到,刚才自己是那么希望,原来那个会抢他栗子、对他说喜欢、告诉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的人能够回来。 钟煜对不起谁?那不是钟煜的错。 想到这里,破碎的灵核像被弄得更碎了。 疼得很。 沈怀霜抱着身上人,失了力气般仰躺在地上。 衣服被他扯下来了,风过时很冷,湿衣还贴在身上,何况身上还压了这么沉的一个人。 覆压之处,体温传来,沈怀霜转了转眸子,听到了水底有声音传来。 水岸上,崐仑弟子像鲛人上岸,万分焦灼地扑了过来。 “师叔!师弟!” “你和师弟还好么?” 群星璀璨,闪烁着点染墨空。 沈怀霜整了整衣带,从地上起身。 他扶着钟煜,把他放在了旁边,慢条斯理地把衣衫整好,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个乱七八糟的模样。 沈怀霜喘了两口气,像用一个烘干的咒语,指尖勾了勾,灵力却如梗塞住了。 真的用不了了? 张永望看完一切,眼底也红了,嘴巴抖抖索索,不知说什么出来。 如果说登顶巅峰之后风光无限,可是,能人是否注定站在所有人身前。所有人都默认他一定会站在最前面。 可他也是人,在危险面前也会害怕,也会身陨。 又有谁来护住他呢? 张永望看见沈怀霜背起了钟煜,踏上岸上的一处小道。 他跑上去,道:“师叔,你怎么样?” 窄道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约有两人宽,前方微微漏着光。 沈怀霜:“虚虚实实的阵破了,我不知前路通往何处,但它却可以放心一走。” 他开口时,有一种人令人绝对信服的笃定。 众人长舒一口气,甚至不需要原因,跟在沈怀霜身后,窄道狭长却并让他们不觉得恐慌,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泪,脚步跑得飞快。 那一条路不短,约莫走了半炷香茶的功夫,沈怀霜踏上了一片大道。 入目,天将明未明。遥遥听见犬吠声,他看到了五百步外,有一处小小的庙宇。 少年脸上留着泪痕,一点晨光落到他们眼中,纵然他们形容狼狈,却忍不住擦去泪痕。 崐仑弟子衣服都脏了,混泥带土,像刚从土里刨出来。 这时,这群少年才想起来,他们已近两日没有进食过了。 沈怀霜指着庙宇的方向,道:“先去寺内避风尘。” 他踏着硬土而去,稳稳背着背上的钟煜。 张永望走在沈怀霜身侧,频频看向他背在身上的钟煜,道:“师叔,我来替你背。” 沈怀霜手上的伤口还未包扎,露着那块深得没发结疤的肉。 他却摇头道:“走火入魔不是小事,还是我来。”
第49章 你能别再强撑了么 月明星稀,旷野中,一点豆大般的微光在地上隐隐约约,沈怀霜带着一队人站定在小庙前,叩响了木门。 叩叩。 余音悠长。 沈怀霜:“我乃崐仑人,途经永绥,不知可否在此落脚片刻?” 门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小沙弥推开门,合手,对着沈怀霜作了一揖,清朗道:“快请进来,我师父正请你们进去。” 崐仑人前前后后挤入了半大点的小庙。 青石板路上,人群如长龙,一入殿,众人把小庙挤得满满当当,围着肃穆的佛像站了一圈,在神像的凝视下,几乎无处落脚。 佛像低眉,黑铜塑身,眼见慈悲,身上不见一丝尘埃。 小庙失修,瓦片漏雨,成一串串长线地落下。 滴答,张永望额头上落了一滴水。他扯袖子擦了擦额头,凝神之余,才看到了跪在佛像前的老住持。 沈怀霜颔首开口:“叨扰师父,我辈乃崐仑人,途径此地,多有麻烦。” 老住持闭眸敲着木鱼,他眉宇花白,额上皱纹遍布,如道道沟壑。 听到身后人的声音,他收起了手上的木鱼棒槌,回首望去,面容宽厚。 他这是才念完了一段经,回头先是望见了沈怀霜胸前黒褐色的血迹,又瞟到背上的钟煜。 老住持:“你们这是从永绥出来?” 沈怀霜:“我这弟子才脱险,身上有几处骨碎,我想给他接骨。” 老住持叹了口气,握着棒槌,道:“你们随我过来。” 沈怀霜背着钟煜去了庭院,眼下没有躺椅,他在一块搓衣的石板上,放下了钟煜。 小沙弥慧心提着热水过来,利落地帮沈怀霜除了钟煜外衣。 沈怀霜扯开钟煜腰带,用温水化开钟煜身前粘着血迹的创口,小心拨了里衣下来,问道:“有纱布么,干净些的布料都行。” “有。”慧心细细展开布料,偏头正好看到钟煜的臂膀。他本娴熟地帮衬着沈怀霜,看清伤势的刹那,纱布停滞在半空。 那副躯体练得极好,肌理清晰流畅,劲瘦勃发,只是他身上,血迹混着黑土,一臂长的新伤赫然爬在狰狞的旧疤上,伤口结了痂,红黑混杂。 背部成片的擦伤,已是最轻微的伤,肋下青紫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慧心吓了一跳。 沈怀霜皱紧了眉,凝神看了会儿。 清水里,浸了片祛垢的符箓,他又拿木瓢往钟煜身上浇去。 早前探灵脉时所用的一缕灵气,一缕青烟似的飘远了,消逝于天地。 所幸灵脉护体,挡了一灾。 也所幸,钟煜肋骨没断。 沈怀霜低眉,撕了钟煜的旧衣,在清水里涤荡了下,沉着做着清着伤。 他形容狼狈,不比躺在石桌上的人好多少,揉皱的衣带在泥水里滚过,底部沾染了泥水斑点。 庭院寂静,可他整个人就像雪光,冷而无声,照亮了一片黑。 只是这个人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笃定。 沈怀霜眼底有几分阻塞,如强弩之末。垂在一侧的手,隐在袖下,正微微发抖。 这抖动的频率不似人惶恐时的战栗,正是整个人精神和体力绷紧至极点时的疲态。 慧心好心道:“施主,我来吧。” 沈怀霜谢过他:“小施主,你若方便,可否帮我寻两块木板?” 固定钟煜伤处的间隙,弟子都从大殿跑到了庭院里,狗崽垂尾一样,哀求道:“小师父,我们才从灰里出来,可否给我们处空地,让我们洗洗。” 沈怀霜修为受损,不便再用,他看了少年一会儿,从乾坤袖中一个驱水的符箓,交给了张永望:“永望,请你驱使了。” 在场的几个都是少年,一看到驱水符箓眼睛都直了,登时掀了衣服,毫不避讳地脱光,像一只只打了赤膊的小鸡。 清凉的水柱当头浇下,龙形一般,呲得他们偏头避开。 少年不过适应片刻,就搓起了脸庞和背。幕天席地,水花渐到了他们的面庞上,终于洗去了一身沉闷。 沈怀霜抬头望着。 他感觉到腿也疼了,酸乏,几乎快站不住。 大赵虽有灵力压制,有灵力作为屏障护体,却不易使人感到疲惫。 这状态是灵力阻塞的征兆。 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沈怀霜挣着庭院里的石板,缓缓屈膝。 衣带触及时,疲态像附着在石板上,粘着他,那一瞬间,他竟无法挪动身体。 沈怀霜启口,又吸一口气,偏过头。 小沙弥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套干净衣裳,搜罗了整个寺庙只找出这一套多余的。 他见沈怀霜面色如常,他不说话时,眸色沉静,才让人瞧上去有几分距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慧心:“施主,这是换洗衣服,你也换下吧。” 沈怀霜望过去,又取木板再固定了钟煜的臂膀,取过衣衫,谢过:“有劳。” 原来那身旧衣已经脏得不能再穿了。 衣襟前都是黑红的血渍,泥渍、水渍,红黄黑三色混在青衣上,遥遥望过去,堪比融在一起的颜料。 沈怀霜推门,走入偏厅。
128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