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飘荡,白衣如雪,却似雪光覆盖了一层阴影,没入了宫门之后。 庭院里的风大了,像把钟煜冻住了一样,冷意从骨髓,四肢百骸里爬上来。 那个人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只要他唤一声,就会立住脚跟,在前面回首等他。 事已至此,钟煜才真切体会到事情脱离掌控的失控感。饮鸩止渴,渴意消弭,毒性后知后觉泛了上来。 钟煜跟着沈怀霜回到了文华殿。 “这药烫不烫?” “还有别的位置么?” 他蹲在地上,握过沈怀霜的手,在药箱里挑挑拣拣,选了半天的药,一边擦,一边问。 “先生,你好点了么?” 哪怕沈怀霜不回应他,他还是那么问着。 钟煜抬起头,望着沈怀霜的面庞,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沈怀霜别开眸子,他捂住额头,费力地摇了摇头,白衣宽松,白日吹够了冷风,嗓子难受起来。 室内焚烧着炭火,暖意涌上来,沈怀霜不管钟煜是不是要跟上来,从太师椅上起身。起身时,他难免牵连到伤处。各种位置的伤处。 沈怀霜在原地停顿了会儿。 这地方,他越走越冷。 沈怀霜拼命咳嗽起来,捂住口,咳嗽地像把浑身的寒气都逼出来,凉意藏在骨缝里,所到之处,都是无力的。 钟煜立在内殿与外殿的交接处,踌躇开口道:“我先进来了。” 沈怀霜换下那身薄衣,瞥了眼衣架上那件宽厚的大氅。 他更衣时,掌心伤口难免牵动,白衣褪下,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他抖了起来。 没过多久,沈怀霜发现自己真的发病了。 他病得很重,凉意和热意交叠,口渴地极其厉害,勉强支撑身体起来。 钟煜掀帘走了进来,一见沈怀霜,又焦急地退出去。 屋外传来嘱咐声,又是叮叮当当一阵杯盏相撞声。他走了进来,手里捧了盏热茶,坐在沈怀霜床头,举着茶盏到他嘴边。 钟煜伸手,探在沈怀霜额上。 触及各自的温度,掌心冰冷,额头焦烫,沈怀霜生硬地朝后挪了一下。 钟煜缓缓放下手,劝道:“烧那么烫,我不看你喝药不放心,等你喝完药,我再走。” 他低头,又起身从药箱里拿来了换洗的伤药,轻轻放落在沈怀霜手上:“你别再生气了。” 说着说着,他心口苦涩之余,心跳陡然慢了拍。 低头时,他越看沈怀霜越觉得不够。 他被骂了也好,招沈怀霜不快了也好,只要沈怀霜不是麻木的就好。 他曾经最痛恨禁锢,好像就这么在不觉间,用同样的方式囚住了沈怀霜,他最痛恨旁人打一个巴掌,虚情假意地给他照拂。 可这些事情他同样对沈怀霜都做了一遍。 他曾以为的爱是不疑和赤诚,到今日,他却把自己最不堪、最龌龊的一面露给了沈怀霜看。 这样的自己,怎么可能被他喜欢? 张德林把药送入钟煜手中。 碗盏滚烫,钟煜麻木地捧着,勺子在药盏中转了两圈,低头尝了一口,觉得不烫了,才舀起一勺,放在沈怀霜手里。 “你这些时日是不是觉得很闷。”钟煜道。 “我找些东西布置在文华殿,你看着无聊,我拿些东西过来。你要想出去就和我说,我差遣人来陪你。” 沈怀霜勺子在碗盏中晃动两声,叮叮,撞了两下。 他捧着药盏,烫意贴着肌肤,也不知道要松开手换个位置,听得头都疼了。好半天,他的手被烫到了,也只是收了收指节,低头喝了两口药。 药盏见了底。 沈怀霜随手放下药,躺回床上,合衣而卧。他背对着钟煜,白衣如雪浪,堆积在床榻上,从后望去,身形修长消瘦,却像折了一段竹。 哪怕他们之前有过争吵,有过不快,从来沈怀霜没有这样背对过钟煜。 他们躺在一起的时候,只要钟煜从后面抱住,沈怀霜一准回头。有时候他会对着钟煜笑,有时候他会被钟煜捧住手,摁在他脸上,眼里各自有光。 被角又被钟煜重新掖了掖。“累了你就先休息,养足精神再说。” 珠帘晃动,屋里人出去了。 玉珠碰撞在一起,沈怀霜听着那个声音响起,听它晃着好久好久。他枕在自己臂膀上,回过头,从天黑望到了天将明。 次日清晨。 沈怀霜是被庭院里的动静吵醒的。送来的东西,几乎快把整个庭院都塞满。 沈怀霜坐起后,又听身后有人说道:“先生若觉得闷,奴才陪先生出去走走。” 松龄走了上来,低头对沈怀霜一拜。 当年磨墨的少年洗练出了岁月雕琢过的模样,他的双目如当年明亮,也再不如当年怯怯。 沈怀霜望了他一会儿:“是殿下叫你来的?” 松龄一低头:“殿下指派奴才来与先生作陪。先生若想在房中下棋,或是做旁的事,都是可以的。” 沈怀霜收了目光,他嘴唇动了动,在庭院里的槐树下坐了片刻,眉心一紧又松开,立起来时,整个仍都不稳,还是松龄搀扶了他一把,才叫他重新稳当。 沈怀霜动了动酸麻的胳膊:“走吧。” 松龄陪沈怀霜一路走了出去,两人迈过上书房外。 跨出石阶的刹那,沈怀霜竟生出了一股喘了口气的感觉。 他回首望去,巍峨的宫殿在他身后,随着他脚步移动,离他渐行渐远,红瓦上折射着白日的流光,他望了好久。 沈怀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好像只有做了这样一件事,才能让他有一个去处。 太液池旁,冬日寒风吹拂,四周芦苇飘荡,放眼望去,满目苍白穗黄。 沈怀霜立在池水旁,湖水的味道泛了上来,他举目望去,竟觉得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风口处,他立了良久。世人都说皇城是一个好去处,宫室光明,金玉满堂,可它就像销骨处,不过是座樊笼罢了。 松龄怕他冷,上前,拢一拢了他身上的大氅。 那件灰青色大氅上头绣着的是四爪的银龙,白与银线错杂,分明是钟煜的衣服。 沈怀霜迎风,下意识想脱掉,可他咳嗽了一会儿,到底觉得冷,他便改为翻了翻自己的手,低头,摸索了会儿伤处,问道:“殿下这几日除了叫你跟着我,还有说别的么?” 松龄一时不知怎么回话。 他没料到沈怀霜会这么直白,张口嗫嚅了下,道:“殿下时刻记挂着先生。” 沈怀霜叹了口气,呼出长长的白雾:“还有别的么?” 松龄道:“殿下除了与先生交谈,平日里不大说话。” 沈怀霜道:“你别和殿下说我在上书房等他。” “奴才本不应这么做。”松龄顿了顿,福了福应道,“可殿下要奴才一切听先生的,先生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115章 夙期已久,独此一人 上书房内空无一人。 内殿与外殿隔着一道屏风,坐在里面,可以望尽屏风外的一切。 沈怀霜落座时,关节响了一下,浑身还是痛的,他拢着身上的衣服,静静地望着屋外。他之前关在屋子里也什么事情都不做都能熬过去,如今在凳子上枯坐,也不觉得等待时间有多长。 一炷香又一炷香的时间烧过去。 沈怀霜终于听到了上书房外的脚步声,慌乱,错杂,迈步极其迅速。他抬头,一眼撞上了伸手攥在门框上的钟煜。钟煜跑得浑身发热,身上还穿着朝服,极其澄澈的明黄一下子入了沈怀霜的眼。 钟煜刹那松了口气,惶恐又紧张的面色松懈了下来。他的喉结动了动,迈过来道:“松龄回来得迟,我在文华殿找不到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在这里?” 那眼神里的慌乱,沈怀霜看得懂。他伸出手,手腕上金铃锁锁痕若隐若现,从手腕上,绕着他全身,暴露在他所有露出的肌肤上,金色闪烁,像困住了他整个人。 沈怀霜道:“其实我到哪里都一样,你总是能找到我的。” 钟煜眉头一颦,剑眉下,眸色流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无措:“你怎么了?” 沈怀霜身后罗列像铺陈开雀屏,又像把他困在樊笼中,身上白衣如故,但好像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关在这里。 钟煜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摸索过每一个指节,揉捏着,像是要给他纾解疼痛,企图把它弄得暖和些。 他又蹲了下来,仰起头,捧着沈怀霜的手道:“你灵气不够,我把灵气全输给你,你若觉得不舒服,我让金铃索再松松,想去哪里和我说一声,你若愿意,我陪你去。我身体也好得很快……” “子渊。”沈怀霜手滑过钟煜的面庞,他都不知道多久没这样叫过他了,看着钟煜,又挪开目光,缓缓启口,道,“你锁着我是没用的。” 钟煜眸子一顿。他像全然没听到沈怀霜说的那句话,忽而拉扯嘴角,涩涩笑了下:“你倒是惯会糊弄人的。之前你也很喜欢骗我,总拿我不知道的东西推脱。” 沈怀霜手仍贴着钟煜的面庞,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道:“没有人告诉过你,真的到了飞升之时,哪怕我不在灵气丰饶之处,天雷还是会来。在崐仑飞升和在大赵飞升的区别,只有灵气足与不足,若我不以抵抗,结局也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 沈怀霜垂下眸子,长睫掀动,眨了两下,他拉住了钟煜的手,低头望了过去,用平静目光和口吻,道:“之前我没心平气和你说过,如今,我说了,你会希望我灰飞烟灭么?” 哪怕暖炉里燃烧着金丝瑞炭,暖意也似乎随之骤降,涌来层层凉意。 钟煜握着沈怀霜的手,一动不动:“什么时候的事?” 沈怀霜:“不多时,最长不过几个月。天雷会来找我,渡劫时我本该在崐仑,哪怕大赵灵力稀薄,它照来不误。” 钟煜跪得身上朝服都皱了,明光一晃,他缓缓站了起来,大腿和膝盖上,衣服满是褶皱,他低头,望着沈怀霜,看了会儿。 几个月…… 几个月……怎么会那么快。 沈怀霜抽开了自己的手,道:“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放我走?” 话语如一记重锤,重重地砸落在青年心上。 钟煜听得脊背发凉,那些妄诞早已灰飞烟灭,他像是从万丈峭壁坠落,陡然被摔得粉身碎骨。 “……”钟煜几乎在用气音回答,开口断断续续,说完这句话想再不能说什么。 “你别问我。”钟煜面庞紧绷,长吐一口气。他又握住了沈怀霜的手,抬头时眼底还有悲色,可他的眉头没再皱一下。很快,他用平静去掩饰失望,一层层盖住了它。 “毕竟几个月,也能有几个月的寒来暑往。往多了算,我们还能有两百日。”钟煜居然还能坦然地开口,像是没有听到沈怀霜说的话。他很少乐观,也从来不乐观,却执拗地和沈怀霜一条条陈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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