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锁是禁器,它锁人修为,却是要物主和被锁的人分离后一起产生痛苦。 大赵灵气低微,却并不代表没有灵气。沈怀霜只是过了西市的距离,他便几乎难以忍受那种入骨的疼,仿佛它无孔不入,又渗透在骨髓里。 沈怀霜低叹了一声,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扬鞭策马。 疼意硬生生被他忍了下来,他额角抽动,又落了一道马鞭。 白马跨出京城都城,沈怀霜越过了头顶上的牌匾,再出门,马蹄落地,他听马蹄声嘚嘚,只想到原来挣脱竟是这样一种畅快。 从前,他带着钟煜离开了皇城,挣脱了他身上从前万般枷锁。 如今,他却拼了命地想要逃离这个人。 想到这里,沈怀霜跨入了灵气聚集之地,他勒紧缰绳,只想他眼下修为全无,入灵气之地便如自投罗网。 他调转了马匹的方向,驰入了一片青山之中。 沈怀霜从皇城离开不过策马一盏茶的时间,钟煜听到风声,折了手里的笔,一拂袖,他也不管身上单衣多薄,跨了踏雪马,一路从皇城里追了出去。 钟煜面色很沉,脑海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想着追踪这一个目的。他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再扬起马鞭,不由偏过头,抬臂咽下喉头那口血。 不行…… 再快一点…… 他一定要找到他。 钟煜下了踏雪马,一路沿山而上,就在八百步开外,沈怀霜耳边满是风声,他费力地喘着气,骨髓里的疼痛越发难忍。 金铃索刻下了器主的痕迹,走多远都会被抓到。 风声鹤唳,沈怀霜听到后背的声音,总是会忍不住地回头看一下,每次回头,他必须攥紧衣襟,忍着喉头即将咔出的血,直到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痛越来越轻…… 铃地一声,金铃锁的声音如无常催命的铃。 身后追逐而来的步伐并不在他身后,而是蹿动在树梢间。 来人跃树而来,步伐轻盈平稳,像是流蹿在林间的黑豹。他轻松跨越在树上,如御风而来,离地也不过数十步之远。 青年启口,忍着疼痛唤道:“你回来!” 沈怀霜身上力气不多,又没日没夜地关着,喉头已经泛起血腥味,再用点力,好像整个人随时都要倒下。 他握着手里的剑,长剑与飞落而下的人对上,当啷一声,剑身重重落在地上,剑身左右转动,反射着白日的光。 沈怀霜喘了口气:“滚开。” 他回避着推开了钟煜,喉头却像再忍不住,启口,咔出一道鲜血。 冷风灌入,单衣薄薄覆盖在他身上,长袖翻动间,钟煜撑住了他,又接过他的手。 凉意从沈怀霜指尖蔓延,攀爬满了脊背。 钟煜拦住他去路,焦灼浮在面上,低头道:“你还往前做什么!” 走出去了又怎么样? 他又能跑得了多远。 “我不往前,难道就该想着被你关着么!” 沈怀霜用光所有的力气,再也忍无可忍,反手抽出钟煜腰上的佩剑。 剑起手落。 地上身前多了一道血印,不知道是谁的血迹落下,在地上淌个不停。 血迹从雪白的剑身缓缓流下。 沈怀霜咬牙,紧攥着平生剑。那一剑捅在钟煜肩窝上,钟煜对上他的目光,忍疼不动。 那双眼睛太过黑沉,眸色坦荡,眼底好像因为痛意渐渐泛上了水汽。 沈怀霜几乎能感觉到剑下骨肉的分离,再下去,他却像和自己的力气僵持着,心头好像被隔了一层雾。 他松开了握剑的手,缰绳早就磨破了掌心,又被钟煜接住了手。 黏腻的血从钟煜掌中染开,在沈怀霜支持不住身体时,钟煜又紧紧抱住了他。 两个人倒在血泊之上,委地互相支撑着。 他们抱得太紧,血水又混在一起,早分不出是谁的血迹。 钟煜下巴上也流了道咔出的血,他忍着疼,肩上的血迹争先恐后地从他衣带上洇染而出,却只长吐一声,颤道:“你要恨便恨……可你身上那么疼,也想不到等一等我。” 钟煜的指节拂在沈怀霜眼下,托着他的脸颊。 沈怀霜眉心跳得厉害,他顾不得开口多疼,心口起伏,道:“我……又不是不能伤你。你管我做什么。” 钟煜一动不动,垂眸看着沈怀霜,眸子里流露着坦荡的神色:“是,凭你的剑术,怎么可能伤不了我。” 沈怀霜呛了呛,他垂下的指节动了动:“我说过他日你心术不正,我必然会打碎你的每一根根骨,再清理门户。我做事从来说到做到,绝无二意。” 沈怀霜半落在钟煜怀里,勾着指节,缓缓举起剑锋:“剑在我手里,我如今也没有留你的必要了。” 平生剑被举起,剑尖离钟煜腰腹仅有分毫的距离。 钟煜像当年沈怀霜问他修魔门之术一样,反手握在沈怀霜背上,近乎抱着赴死的决绝:“那你便来。” 剑光凌厉地闪过。 沈怀霜用力,钟煜就由着沈怀霜用力,还是那样连躲都想不到躲。 可剑尖陡然一偏,又脱力般坠在地上。 钟煜反握住沈怀霜的剑,失声道:“沈怀霜,你为什么不下手。” 沈怀霜打断了他,低头不再看他:“我只是不想弄脏这把剑。你别自作多情。” 说完,他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他为什么要伤钟煜又不杀他。明明杀了钟煜他就可以自由。 钟煜为什么还要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下手。 沈怀霜喉头滑动,面色苍白,喉头像梗住了一块酸梅,拼命咽下去,酸涩却从喉头一路往下,吞在他肚子里,却不能被消弭。 天际飘落小雨,很快,雨水密集而下,打湿了沈怀霜的面庞。 沈怀霜闭上了眼睛,任凭这第一场春雨洗过他浑身的血迹,他靠在钟煜怀里,垂着手,再不抱他,指节却在雨水滚落时动了动。 两个人沐浴在雨幕中,却没再推开彼此。 他这辈子没那么困惑过,突然间好想抓住什么东西,带他从泥潭挣脱。 现在他想起自己初来大赵时就觉得无力,他连自己都做不明白,还去做谁的先生。 钟煜和他交颈而抱,他握过沈怀霜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咽下了喉头血迹。那手伤得不能看了,掌心破损,血肉模糊,鲜红一片,落在眼里,好像他自己也是疼的。 “你去和我上药。” “我不锁你了。”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和我回去……你不要再弄伤自己了。” 沈怀霜像是费尽力气般叹了声:“随便你。” 他眼中的光像永远地熄了下去,又拖着摇摇欲坠的身躯,分开了贴紧钟煜的胸膛,白衣飘飘荡荡,背影清减。 钟煜低着头,望了一会儿,又抱紧了上去。 他像是靠近了虚幻的希望,在光芒微亮时,毫不犹豫地投向了它。 雨水逐渐收敛,再无倾盆的迹象。 钟煜低下头。——就在他们都心知肚明、意识清醒的时候,他捧住了沈怀霜的脸。热气与雨水交缠,在大雨收尾时,他紧紧贴向了对方冰冷的唇。 雨幕好像被拉长,青山间一场未名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似春雨。 似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愁。
第114章 愁断肠 情愁生了丝,像把两个人千丝万缕地绑住。 一吻落下,他们好像都被日出后的天光笼罩。 雨水敲打过树梢,滚在沈怀霜的面上,细雨沾染上长睫,犹如一道泪痕,徐徐滑落了下去。 沈怀霜被钟煜吻过很多次,有一次是昏睡,有两次他带着醉意和钟煜吻在一起。 那种感觉和这些日子与钟煜接吻的感觉不一样,他会觉得热,会觉得好渴。这个吻又让沈怀霜觉得不清明,春初太冷了,他像彻底被冻到,缩在钟煜怀里。 水流滑过他们的面颊,汇聚在下巴上,又坠落地面。 “你还疼么?”钟煜一吻落下,捧着沈怀霜的脸,俯身下去,低声问道,“我们回去吧。” “……”沈怀霜低下头,长长抽出一口气,他凝望着土地上的水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走神得太厉害了,只木然地抬起胳膊,擦了擦面上的余痕。 他们身上都有伤,浑身湿透,压根都没有办法骑马。 一上马车,沈怀霜身上湿衣被钟煜换了下来,他沉默着靠在座位上,闭眼揉着额头,地上影子晃来晃去,巾帕染了血,又七零八落地坠满角落。 钟煜自己身上还有伤,仓促拿巾帕堵住又没再管了。 沈怀霜偶尔睁眼,他只望一会儿,眸子里像泛了波澜的潭池,他浑身上下都很疼,到底还是没忍住地陷了下去,躺平在马车上,跟随着车架一晃一晃。 沈怀霜才想合眼休息会儿,两鬓上有多了双手,拿着巾帕缓慢地擦了擦他的头发,来人的动作很缓慢,从他发尾左右搓了搓,又从发顶擦下去,撩过他脖颈后的湿发,让他靠在自己腿上。 “累了你就休息会儿。”钟煜像牵扯到了伤处,开口说得很慢,也尽可能压低了气息,“到了我叫你。” 沉默间,沈怀霜又生出了一股想要埋首的冲动,他靠在钟煜腿上,转了过去。掌心的痛渐渐变成了火燎般的烫意,他像抱着一团火,陷入了滚烫的焦灼。 头脑内混混沌沌,他阖上眼,就会想到刚才的一幕幕。 他捅的那一剑,钟煜看他的眼神,就像流转的画面,反反复复在脑海里显现。 他其实很想问钟煜,他疼不疼。 他捅了他这一剑,他又是怎么想的。 想到这件事,沈怀霜心莫名抽痛了起来,无情道对他影响再大,他也忍不住去在意和难过,可他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去抵消,并谅解他们这些时日的荒唐。 他和钟煜的十年就像一场旧梦,那场梦境对他来说太过美好,所以在碎裂的那一刻,所有的过去变成了无数道碎裂的镜面。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钟煜一起捧着那面镜子,把它彻彻底底地摔在了地上。 他有错,钟煜也有错。 错不分大小,只是越来越麻烦地勾缠在一起,像渐渐变成了一团再不能梳理的乱麻。 他还想到了钟煜很久以前告诉他的过往。 钟煜从来不会说伤口有多疼,也从来不会知道要去躲开至亲之人的一剑。 沈怀霜忽然埋首沉沉地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但他又想,镜子碎了,再拼贴在一起,怎么拼都是四分五裂的。 碎了,就是碎了。 在马车停下的那一刻,沈怀霜额头上多了双手,轻轻拂了拂他。 “先生。”钟煜在沈怀霜背后唤了声。 沈怀霜睁开眼,他从钟煜腿上起来,没有等钟煜,只是沉默地下了马车,像是自投罗网般地跑回了笼子,再一次进入了文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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