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战的前一夜,月上柳梢时分,依旧车马不绝。 江世安沐浴后推开了窗,在月色微风之下晾晒长发。他擦拭了半晌,手上的动作有些懈怠,不知不觉中,另一只手接过布巾,拢住他湿漉漉的漆黑发丝。 江世安低下头,挨着窗棂贴了一会儿,脊背弯曲成一条弧线,薛简的手贴上去,他一直紧绷着的那口气就散了,浑身放松了下来。 谁也没有说话。 水珠被一点一滴地抹掉。薛简的手也一点一点地穿过他的青丝。这动作很温柔,让江世安无法生出抗拒之心。 只要薛简在身边,他就全无防备,潜意识松懈下来。薛知一隐隐成了他的安全区、庇护所,成了他在无尽苦海中栖息蜷缩的一叶扁舟。 薛简给他选好了应战的衣服。这是风雪剑翻案后第一次以比武公开露面,他比江世安还更重视。 薛简的手指拢着他的发丝,发尾已经不再滴水,他屈指擦拭长发,黑发撩起,露出一片半湿着、光洁微润的后颈。 江世安闭着眼睛,快要在这条安定的小舟上睡着了。他模糊地感觉到一股微凉的抚摸,薛简的指尖碰到了脖颈,随后,平稳的呼吸伴随着什么很柔软的触感…… 是亲吻吗?朦胧的困意让他感知失灵了。
第45章 江世安的感知变得有些模糊,困意侵入他的脑海。 但对方温柔的触碰持续了很久。 一双苍白的、微冷的唇,柔软又轻盈的吻。他的手迟缓地覆盖上江世安的手背。 两人都在接受那个不可翻转的定局。 薛简对这个定局接受得十分从容。甚至可以说,他早已将这样的归宿当成了许愿的一部分,天地命运并没有薄待他,能找回江世安,一切都足矣。 他的轻吻停留在耳后。 江世安觉得有一些痒,他散落的碎发在脸颊边滑落。一股温和微凉的气息贴上来,抵着这一缕发梢,与江世安缓慢又亲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就像互相依偎的两只猫。 一只伤痕累累、一只疲惫不堪。这是他们短暂同行的一段时间。似乎很快天气就要再次变冷,那时,被留下的那位只能独自流浪。 江世安想起薛简被逐出师门的那个雪天。 他想起在发生争辩时,薛简很突兀地在请求中夹杂了一句,他说:“文吉已经没有家人很久了。” 是啊,那你又为何跑出太平山的屋檐之下呢? 江世安眼眶微红,他忍耐了一下,半晌才睁开眼,戳了戳薛简的手臂,轻声道:“好痒啊……” 他一睁眼,薛简又恰当地保持一个能够对视的距离。但江世安的声音太轻了,这样的距离并不能令人辨认言语,薛简没有回答,而是眼中略微疑惑,贴近了一些。 江世安刚想再说一遍,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听清。 薛简聆听的能力快要消失了。 江世安的唇慢慢地抿紧,唇线变得冷硬、挣扎,有一些不愉快的错觉。他低了下头,再抬眼时,表情已经完全整理好了,带着一点笑意地把他摁过来,薄唇贴着薛简的耳尖。 他说:“我没有想睡,你跟我说点,或者做点什么吧。” 薛简怔了怔,弯起眼睛,微笑道:“做什么好?” 江世安也跟着笑了。他没有作答,直接伸手抱住了他,这份力气有些失控,这份情绪也处理得有些粗糙。两人从窗边桌畔猝不及防地滚落下去,椅子只支撑了一刹那,旋即也被带倒。 哐当的响声当中,江世安攥着他的肩膀,低头骑在了他的身上。在节奏错乱的呼吸当中,江世安钳住他的下颔,用一种掠食者的状态狠狠地咬上他的唇。 薛简先是愣了,然后耳朵跟着红透,他没有闭眼,目光很温和地看向对方。 江世安凶巴巴地亲吻啃咬,可连一点儿血都没有出。他强势地压住薛简的腿,保持这个紧紧依偎搂抱的姿势,动作明明像一头精神奕奕的豹子……可他的眼睫不断地颤抖,喉结反复吞咽挪动,他的呼吸紧绷地放不下来,最后,江世安的肩膀也僵硬住了。 他的喉间有一阵哽咽。 江世安停下来。 他看着薛简的眼睛,挺直的脊背瞬间垮下来,倒在薛简的肩膀上。 薛简抬手抚摸他的背。 “好累。”江世安的鼻梁抵着薛简的肩头,隔着青衫的布料。他的唇似有若无地印在当年那道几乎将薛简劈开的伤疤上。“……好痛啊。” 这几个字的字音有一点不稳。 薛简问:“哪里痛?” 江世安无力垂着的手动了动,把对方的手指带到胸口。左胸,在他体内崭新生长出来的血肉构建出了很健康的心脏,一颗无法被长期麻痹的心。他痛得太过清晰,连疼痛中夹杂着的溃败和孤独都没有放过。 薛简的掌心贴在他心口上。 “……我痛得想死。”江世安疲倦地说,“可是……可是……” 薛简的心也跟着蜷缩起来。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 江世安又笑了,眼泪从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滑落。他说:“你干脆不收留我好了……我可以一直没有家人的。我早习惯了。” 薛简摇了摇头。 他在心中回答:不是。是你收留了我,收留了一个将你当做引路之星的我。 江世安拉起对方的袖子,胡乱擦了一把眼泪。他揉搓面颊,让看起来伤心的神情变得平常一些、释怀一些。 月上中天。 莹润的月光洒进室内,夜风闲散地吹动江世安披落的长发。 他的头发还没干透,薛简想要起身去关窗,江世安摁住了他,起身扶起木椅,抬手刚碰到雕花木窗的边缘,陡然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 江世安脊背噌地发凉,他下意识后退半步,两个呼吸过后,密密麻麻的毒虫从窗外爬上来,房顶上的瓦砾被故意踩的啪啪响。 江世安面色一冷,按住风雪剑,挡在薛简面前。 这样细微的声响道长应该已经听不见了。江世安也就没有为此做出什么解释,直到窗棂边哗啦一声,在毒虫爬行的行军路上,一个化着两团胭脂的女人依靠窗边,姿态潇洒的坐在面前。 她穿了一身彩衣,面颊上有两团灿若云霞般的胭脂色,看不出年龄,手里展开折扇,扇子上写着“战无不胜”四个字。 江世安挑了下眉,拉过椅子,随手一撩黑衣,神情懒散地坐在她对面,把薛简的身影完全遮挡住。 风雪剑往地上一划,剧烈的寒气让毒虫爬行缓慢,还有一些僵直冬眠、完全不动了。 “啪。” 季春笛甩开折扇,用战无不胜四个字挡着脸,笑吟吟地说:“天下人都说你变强了,能胜下今日的你,岂不更添我之荣光。” 江世安心情不佳,本来说好跟对方拉一拉关系,然而张嘴还是一句阴阳怪气的取笑:“剑术不怎么样,当贼的本领不错,梁上君子四个字要为你改一改,叫梁上仙子了。” 季春笛眯起眼看着他,折扇并拢,用力地敲打了几下手心:“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真想跟我打,早几年就打过了!何须现在才请?我这三流剑术竟然也被你邀请约战,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江世安哼了一声:“这回可不是我说的。你自己心里不是不知道,光论剑术,喂招指导你都看不明白,给我擦剑鞘都不配。” 季春笛敲得更急了一些,她烦躁地捡起一只毒虫,朝着江世安扔过去:“祖宗,我追着你约战只是为了给我的江湖战绩镶个边儿,找点场子。让大家觉得你避而不敢接战而已。……到底有什么事儿麻烦我啊,咱们商量商量?” “商量不了。”虫子没扔中,从江世安脚边爬走了,他低头扫了一眼,“你要是不听我的,或者要骗我。明天我就当众将你打得一败涂地。” 季春笛恼了:“花花轿子人抬人,到哪儿不是互相捧一手,就你轴。有事现在说,当面说,明天……明天的事……” 江世安看着她的脸,忽然问:“你都听到什么了?” 她摇头:“没听清什么,只知道你跟薛道长……嘶,这种事儿在十万大山里也不罕见。快说正经事。” 江世安从身边取出一个瓷瓶,里面正是操控过镇明霞道长的半截蜈蚣。 …… 大悲寺。 乔红药最后一次清醒过来。 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体里乔小年的存在了。这种空旷感让乔红药呆了很久,一抬头,周围正在做法事。 她喊了一句:“小年……” 没有人回答,乔红药又高声喊道:“小年!乔小年!” 尖锐高昂的声音当中,没有任何或悲痛、或懵懂的回应。乔红药拍了拍自己已经神志不清的大脑,喃喃着“不会的”、“不会这样的”……然后蓦然冲了上去,冲进僧人们的队列当中。 她发疯地爬到供桌上,经文,送葬的经文、超度的经文。贡品,死人的贡品、冥府开路的童子。牌位——乔氏女小年之位。 乔红药嘶吼着喘气,但她瞬间失声了。 啊…… 吼叫变得很嘶哑微弱。 乔红药抱着牌位,把头砰砰地往上面撞。突然,她怀中的牌位被夺走了,乔红药凶狠地冲上去,拽住夺走牌位的那个人,说,还我、还给我! 她嗓子哑了,极度强烈的情绪让她说不出话。 在她面前,玄悲大师单手护着牌位,无悲无喜地看着她,说:“施主,这位施主已登极乐。” 乔红药额角流血,用尽力气捶打着玄悲,从他手中抢夺牌位。 玄悲说:“她离开时,非常高兴。施主……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第46章 “我没有错!”乔红药嘶吼着。她的嗓音汇集了所有力量,将这句话爆发出来,双手抓住玄悲大师的衣领,双目泛着血丝。 但她太虚弱了,这样的力量即便全部爆发出来,也没有撼动玄悲分毫。这位看起来极为苍老的僧人,用一双遮掩在褶皱眼皮下的双眸静静地、悲悯地望着她。 “如果我是错的,那薛简不也是错的吗?!”乔红药质问道,“小年已经是一道魂魄了,我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她、才能见到她,这算什么普度、算什么慈悲?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她说到这里,浑身颤抖似得发冷。这通常是疯癫的前兆,当她的情绪起伏激烈、或者跟小年吵架之后,都会因为一体双魂的副作用而陷入疯魔和痴狂。此刻,这股冷意消失后,她的大脑却还是清醒的。 这种清醒让乔红药痛不欲生。 她松开了手,跪在供桌上,身形低伏下去,如一颗被狂风吹倒的树木。 “那位施主不愿留在阳世。”玄悲伸出手,将牌位重新放了回去,“乔小年施主神魂不全,天生有一些神智缺失。她在人间受尽了劫难和苦楚,如今该登往极乐。是乔施主您,让她所获的安宁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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