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镇明霞道。这句话不知究竟是哪一种终结,似乎他对自己的人生落笔批判,就仅剩下‘罢了’两个字,他转过身,推开房门,“没有人提示,你就算回到圣坛,也不过只是找到一些陈年腐朽的遗迹。为师看倒是不必去,这蛊虫是‘师匠’控制他人的工具,而精通蛊术者,无非是十万大山,山寨排外,去之无用。我听闻‘毒仙’季春笛正在中原,为师将这蛊虫送给你,要是能找到她,或许能知一二。” “季春笛……”薛简再次道谢,“多谢师父。” 他对精通毒蛊之术的邪派高手不但没有交情,说不定还有仇在身。 镇明霞说完这话,站在原地等了等。四下极为平静、无事发生,他骤然一笑,这并不全是高兴蛊虫沉眠没有反应,还顺便嘲笑自己瞻前顾后、担惊受怕。他喃喃道:“说不定死了呢,说不定……”随后便抬手推门,径直离去了。 …… 心痴和尚没有喝多少酒,却丁点儿酒水都受不住,一醉不起。 直到日头高升,他才恍惚清醒过来,连忙一脸愧意地念起咒来。心痴念了一段,抬起头,见到江世安换了衣裳,发丝未束,一身潮湿微热之气地坐在桌畔,一只手翻看信件,一只手研墨。 江世安似乎沐浴过不久。 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半带湿润潮气的落在脊背上。对于成年男子来说,不束发的时候极为难得,也是此刻,年轻和尚才忽然发觉眼中纳入了对方的‘颜色’。 心痴看待众生万物,都是心地纯然、慈悲为怀,对他们生得美丑高低全然无法分辨。他十分罕见地意识到,江施主生得很俊秀。 江世安有些困。 他只窝在薛简怀里睡了一小会儿,沐浴时勉强撑着清醒,然后更换衣衫、晾晒熏衣,他的眼皮打架了很久……这种困意愈来愈无法抵抗了,江世安研墨的手停了停,略微低头,发丝差一点落入砚台里。 “施主。”心痴忽然醒了,提示道,“仔细头发。” 江世安向下瞥过去一眼,抬手把发丝拢到一边,看那小和尚:“你醒了?”他说着接过一支笔。 这样的互动动作之下,心痴顺着交互的手指看过去,才发觉薛简就坐在另一侧,仔细地垂眸给江世安铺开黄麻纸。他内力全无,整个也敛息沉默到了最低点,让人非常难以注意到,似乎变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影子。 心痴先答了一句:“罪过罪过,小僧打搅了。”旋即又觉得自己不可能注意力如此低下,他凝神又看向两人的方向,视线反复移动,越是观望,越是疑窦丛生,忍不住发问道:“江施主、薛施主,你们两个里……有一个……是死人么?” 空气凝滞了一瞬。 随后,江世安和薛简放下了手中的一切,忽然一起面向他。薛简什么话都没说,江世安盯着他道:“什么意思?细说。” 心痴被看得有些无措:“小僧说错了,我是说……小僧也看不出来。” 他正解释,一眨眼,江世安忽然间到了面前,一双墨瞳困意全无:“大悲寺的神通不凡,识人极为准确,明明是我曾经死过,继而复生,大师怎么说看不出来呢?” 心痴对自己突然晋级成“大师”这一点很是茫然,他想要推脱逃离,却被江世安死死抓住手腕,于是硬着头皮,挪开眼神,小声道:“轻些夸,小僧怎么敢当。”
第43章 江世安没有松开手,他对这句话的在意不加掩饰,盯着心痴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讲?你之前看得出乔红药魂魄不定,又能看出我跟道长身上的问题。大师还能看出什么吗?” 心痴看着他,语气诚恳:“小僧看出施主想杀我。” 江世安面色微变,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 这其实在预料当中,心痴和尚具备佛门神通,他的眼力超出常人。连普通高手都会对杀气具有一定的敏锐感知,何况是他?只不过心痴即便感知到了,竟然也毫无防备地来到这里,甚至欣然醉倒,视背后的杀意如无物。 “我……”江世安声音顿了顿,偏过头,“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我们素未谋面,我本不该对你有所敌意。” 心痴道:“小僧没有怪施主。施主明明很想杀我,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这已经是能够立地成佛的善举了。” 江世安闻言勾唇一笑,笑容带着些微苦涩:“大师说错了,我还没有回头,仍在苦海飘零。如果换了一个人,不像大师这样慈悲善良,我一定会动手的。” 心痴摇了摇头:“不会的。”他反手捉住江世安的手腕,运起内力,指腹忽然变得无比滚烫,指纹抵在江世安的手腕内侧,一片炽热。 江世安没有抽离,他低头望去,见到对方炽纯如金的内力印在手腕上,灼出一个佛家印记。除了热之外,江世安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也并不疼痛。 就在他如此思索时,身后响起一声低低地、忍耐的呼吸。江世安回首望去,看到薛简用左手勾住衣角,让宽松的袖口遮住手腕。 心痴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发出一声疑问的单音。他忽然松手起身,走到薛简面前,止住了薛简的动作,说:“如此看来,倒是薛道长更像是已死的幽魂鬼物了。” 薛简顿了顿,说:“我的道牒已经废去,大师叫我薛简即可。” 心痴摇了摇头,直接称呼别人的名字并不礼貌,他道:“薛施主,你们两个只有一条命。这应当是道门密不示人之术,可否告诉小僧这道秘术的后果究竟如何?” 江世安在场,这个问题太过敏.感,薛简无法告知。 心痴过于淳朴,不通人情,没有意会到对方隐晦的拒绝,继续猜想道:“是你折去阳寿化为鬼物,供养江施主成为生人,还是你的五感血肉全部流逝,化生为死,做他的影子?你们两人的形影都虚无缥缈,并非阳寿在身的生人之态。方寸观是正统,必无邪术,世事讲究因果平衡,报应相还,一个得生,而另一个必死无疑……” 薛简心中一堵,刚要开口,突然被江世安打断:“一个得生,一个得死?” 心痴转头看向江世安:“正是。” 这样一个简单不实的谎言,竟然要心痴当面戳破,江世安才彻底认定。他对于同生共死的期望就像是一个水泡,忽然被戳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灭尽了。 江世安能感觉到薛简心里很忐忑,但他居然没有质问的力气,一种剥夺一切情绪的平静进入到了他的脑海,比他死去之前那一刻更加寂静。 这就像是在反复地撕裂自己。第一次时,他还会疼痛煎熬,还会崩溃,第二次时,他还会愤懑不平,痛不欲生,但他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出现得多了,江世安反而解脱了,他感觉不到痛,也生不出丝毫对薛简的埋怨。 江世安只是沉默了片刻,便道:“……多谢。” 心痴看着江世安的脸,他道:“江施主,我们在此遇见,你又肯收回对小僧的杀心,便是缘分。小僧的师父玄悲住持正在寺中,若是江施主愿意,可以随小僧回大悲寺,师父见识广博,修习的心海神通已臻大成,或许……” 他也不是很确定,思考了一会儿,仍旧道:“或许能有让薛施主续命延生的办法。” …… 希望来得出乎意料。 如果是昨夜之前,江世安一定会欣喜若狂,他会陷入高度期待和执迷当中。可是放到今日,他的身心都对疼痛和喜悦的刺激都感到很麻木,哪怕有好消息,他也不能寄予太多的期望。 人生总是失望更多的。江世安明白。 江世安向心痴郑重地致歉和感谢,小和尚听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他次日就向大梁城的管事告知即将离去的消息,还主动带上了乔红药——比起江施主的情况,乔红药这样的魂魄不定其实更适合师父的心海神通。 从大梁城驿站离开前,江世安给“毒仙”季春笛写了一封信——是约战。 江世安也认识一些十万大山精通巫蛊的朋友,但造诣都没有季春笛更高。而“毒仙”季春笛亦是一位追求武道巅峰之人,她善于巫蛊毒术,几乎没有人愿意跟“毒仙”公平约战。 在过往的数年当中,季春笛为了领略剑道之顶峰,年年不落地在盛夏时分给江世安下约战的帖子。江世安常年来萍踪浪迹,偶尔能收到,大多收不到,他收取约战帖时,只是轻笑一声,抬指撕碎,留下一句:“毒仙就非要惦记自己这稀松平常的剑术吗?要我指导,先拜师叩头才对。” 回忆散去,江世安捏了捏眉心,很幽怨地在约战帖上落下名讳,不死心地问:“我真说过这句话吗?” 三人同室。薛简没有开口,心痴倒是耿直:“这段传遍江湖的佳话,小僧也曾听闻。” 小和尚才十几岁,他居然也知道。 “佳话吗?是笑话吧。”江世安头疼得很,“她被这么落下面子,岂不是恨透了我。” “但季施主还是年年给你下约战帖啊。”大悲寺是中立门派,心痴对毒仙这种左道高手全无偏见,“只是自那之后,魔剑就从未回复了。为了跟你一战,季施主还亲自去太平山拜访,请教至清剑薛施主,想要得到你的踪迹。” 江世安看向薛简,薛简轻叹一声:“确有其事,不巧,我在闭关。” “要是约战帖的话,她一定会现身。”心痴年纪还小,看到传闻中的江湖之事发生在面前,显得格外活泼,“就约在大悲寺吧,我师父从来不忌讳有所争斗,森*晚*整*理所谓清净,只要心静,则万事清净。关外的高手若有仇怨,大多有来大悲寺决一胜负的。我师父修行的心海神通须得看遍世间百态,他若是知道了风雪剑江世安和毒仙季闻笛在寺中一战,一定会同意的。” 江世安无奈道:“我有求于她,却不愿意放水,无论输赢,岂不都很难回话?” 薛简低声道:“那你收她为徒?” 江世安:“……薛知一。不要捣乱。” 薛简轻叹:“换了我会很愿意的。” 江世安假装没听见,将约战的帖子交给大梁城的驿站,请驿站使者快马前往中原地带,将这则消息传遍各个主城,能张贴悬示为佳。 处理完此事后,几人离开大梁城,在心痴的带领下前往大悲寺所在之地。 路途不算遥远,但因绕过红衣教地盘,稍有颠簸。薛简的身体状态没那么好,行至中途,江世安忍不住上车陪他。 薛简的听力有所减弱,他听到时,江世安已经登上马车,将一壶热水带进来,在面前沏茶。薛简刚要开口,就被江世安递过来一颗苹果。 薛简接过来,也没说什么,默默掏出一柄小刀削皮。江世安扫了一眼,轻哼一声:“挑食啊你。” 薛简摸索了一会儿,很仔细地将苹果削开一段薄薄的皮,他道:“不挑食。我其实不能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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