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痴说:“苦海回身,更显佛性。当日都没有动手,如今岂不是更安全?有风雪剑同行,小僧正该去历练历练。” 他居然觉得跟在天下第一剑客的身边十分可靠。 江世安道:“可靠吗——” 心痴回应之前,是薛简微笑着低声开口:“很可靠啊。” 他的声音低微柔和,冰凉的掌心轻轻拢着江世安的右手。江世安的体温已经基本与常人相同,他静静地扣着剑客修长的指节,指骨与指骨亲昵地贴合、缓缓摩擦,光是彼此牵手的触碰,便已缠.绵得胜过耳语与抚摸。 江世安凑过去:“你同意?” 薛简说:“心海神通颇为玄奥。如果说天下武学尽可见识钻研,唯独此术极难入门。我想哪怕要面临久经江湖的敌人,也未必防着这一手。” 江世安点头答应:“那好。” 两人交谈话语虽轻,但周围都是高手,只要凝神都能听清。季春笛闻言用折扇戳了姬珊瑚一下,搭话道:“你看看,这俩人难道还能是什么正经关系么?若在中原武林众人面前,岂不把他们的下巴都惊掉了,你为何不惊讶?” “我早就知道了。”上次见面时,两人含糊的关系就非常值得探究。姬珊瑚联系前后消息,不难猜出。她瞥了季春笛一眼,二指夹住对方的折扇,从扇子的间隙里捏死一只微小蛊虫,面上带笑,声音却发冷:“再往我身上蹭这些小虫子,我就掰断你的手。” 季春笛脸上没有一点儿被发现的愧疚,她连连道歉,打着哈哈把折扇收回来,刚一动,扇子被风吹成粉末,落下一地。 她的脸瞬息一僵,又恢复如常,从行囊里抽出一把新的折扇,啪嗒展开,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字,表情舒缓了不少。 也不知道这种破扇子她有多少。 仰仗教主大人的财力,从大悲寺入关,穿城过镇,一路顺畅,车马饮食全部都是上上乘,丝毫感觉不到劳累。 晚秋,最后一声蝉鸣在落叶间消逝。 进入太平山周边后,薛简指了一条很偏僻的路。 他目不能视,听力减弱,甚至方向感都时而错乱,但却还能依靠建筑物和山水间细微的差异辨别出位置。江世安只要形容一下周围的景象,薛简就能从脑海中勾勒出一条九成安全的路线图。 太平山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它像迷宫一样设置着风水局、机关陷阱。只不过那些障碍在薛简面前,宛若无物罢了。 行至北侧的山腰,秋日的寒冷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而闷热的气候。地下的泉眼跟潺潺的小溪交汇着,在山石上流淌,泥土变得很松软、湿润。 江世安见到了薛简曾说过的,红色的泥土。 泥土中确实含有矿物,矿石被风雨吹打的粉末渗入土中,但将泥土捻开,里面混着一股浓烈的酒香,这种香气掩盖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凝涸的血腥味。 江世安在溪水边洗了手,道:“有血的味道。” “地上还有毒虫爬行汇集的痕迹。”季春笛抬起手,一只小蜈蚣爬过泥土,密密麻麻的足踩过软泥,跟地上的痕迹一模一样,“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 几人顺着溪流而上,见到了薛简所说的望仙泉。 望仙泉比想象中更大,说是湖泊也不为过。泉水的温度达到四十度以上,周围花草茂密。 在花草掩映当中,那些血腥味更浓、几乎变为紫色的泥土到处都是。这些泥土被踩实了,居然被踩出一条很窄的小路,通往望仙泉对面的山洞。 这说明这里并不是无人光顾的,相反,还常有人悄然前来。 没有人说话,即便是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心痴都感觉到了事情的莫测。他紧闭嘴巴,修行时一贯波澜不起的心在靠近山洞时,猛然狂跳起来,他的神通居然被触动了,感觉到一股令人畏惧的死意。 这是一种丧失希望、只存死志的意念,仿佛在山洞里贮藏着许多求死不能的人……心痴抬手敲了敲头,收敛感知,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 山洞里人工造了几阶楼梯,洞前的碑石上写了“非请莫入”四字,倒没有什么其他恐吓言语,也并没有什么阻挡外人的机关。 里面是大量的酒坛。 空的、半空的,满的。酒坛层层地叠在一起,被累计存放着,像是山一样塞满洞中。除了这些酒坛之外,中央只有一个石桌,一个小凳而已。 几人分开探索,江世安拉住薛简的手。 他其实提议过让薛简不要进来,但很快就发觉没有自己在,他身边只会更加危险,于是便牢牢地把薛知一拴在身边。 “天仙狂醉……”江世安默读洞中山石上的字迹,拉着薛简的手放上去,低声问,“能摸出是谁的字吗?” 薛简的指腹抵在刻痕上,顺畅地抚停在末尾,说:“是二师爷的。” “这里既然有古怪,会不设守卫吗?”江世安低语道。 “方寸观弟子极少踏足这里。”薛简顿了顿,“除了清知师弟,他要看顾这些酒。” “靠清知道长一个人,恐怕没法把外面那条路踩出来吧?”江世安道,“还有别人。” 薛简的手从那些字迹向旁边摸索,这些都是二师爷醉后所写,几乎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不,有道抓痕?这是内力充盈在指尖的指法,能凿入石壁、留下痕迹,似乎是鹰爪门的功法。 他拨开旁边生长出来的草木,沿着摸下去,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打斗。这个鹰爪门的弟子不是走火入魔、就是挣扎求死,力道深而无序,混乱不堪。打斗的痕迹地上也有,混杂着其他各个门派的剑法、刀法、掌法…… 但都是一样的,狂乱无序,走火入魔。 薛简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道:“这到底是在调.教他们,还是在折磨他们……” 在他脑海中的打斗变得错综复杂,他模拟出二师爷所用的方寸观心法,像是猫捉老鼠一样将这些年轻的各派弟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至极的愤怒和挣扎连威胁都够不上……但最后,这些招式都戛然而止了,那些走火入魔的弟子被控制住了。 江世安跟随着他移动过来,在薛简沉思不语之时,他低头打开酒坛,空酒坛底部什么都没有,反而是半满的酒水里,浸泡着些许毒虫的尸体。 “这里有蛊母。”浓郁的酒香遮盖了毒物互相吸引的气味,季春笛飞速靠近过来,凝眉道,“我身上的毒虫都兴奋起来了。续魂蛊的蛊母很少见,我手里只有两只子蛊,跟我来。” 她搜索着靠近,寻觅到子蛊最为兴奋的方位,一脚踏进柔软的土地里,骤然踩到一个低陷之处。 姬珊瑚就在一侧,她用手里的铜钱转动占卜了一下,伸手摸下去,道:“抬脚。”说罢伸出手指,插入泥土,内力凝聚掌心,猛然掀开一块巨大的金属板。 下方还有一个洞穴。 不是很深,江世安跳了下去,在前方点了一支火折子。他刚点燃起火光,忽然不动了。在他身后下来的几人刚要催促前进,一抬眼,一齐愣住。 片刻安静后,只有薛简低声询问:“怎么了?”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牵着他前进,说:“没什么。” 没什么?心痴无声地质疑这句话。 在众人面前,这个洞穴内到处都是尸骸。森森白骨铺在地上,踩在脚下,几乎有一种秋风卷落叶的清脆断裂声。在白骨上面,还抛掷着几具血肉尚存的尸体。 在这些年轻的尸骸上,毛笔沾着鲜血,字迹模糊地写在衣服上,飘逸至极,似有醉态。 “蝴蝶双剑派,执拗暴怒时,剑术最为锋利,然而心智软弱,难堪大用,死不足惜。” “杀心观,所谓天赋绝佳?废物,徒惹人耻笑耳,白费力气。” “红衣教,颇有乐趣,不如教中圣女多矣,憾不能为我所用……” 血字斑斑,早已凝涸。 姬珊瑚的目光扫过最后一具尸体,视线微凝,跟随着江世安向前。 前方并不狭窄,这个洞穴被扩建过,除了那些被血字批注过的尸体,迎面有一扇严丝合缝的石门,门上刻着四个字,也是“非请莫入”。 江世安推开门。 里面有一个巨大的药柜,穿着道袍的身影跪坐在地,弯腰低头,捣弄喂养蛊虫的草药,听到声音也只是淡淡地说:“非请莫入,难道不识字?” 说罢,他抬起头,表情倏地一僵,怔了怔:“……江世安……薛师兄?” 薛简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确认道:“清知师弟。” 清知抱着捣药的陶器,呆愣片刻后,从药柜前站起身来,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转而看向地面,没有看他们,也不曾解释,只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是那些不识字的蛊虫。师兄……你为什么要闯进来?” “为什么?”薛简道,“应该是我问你这句话,听你的解释才对。”
第49章 清知叹了口气,面对众人道:“想要解释起来……似乎太难。你们是怎么寻找到这里的?是怀疑到了我身上,还是……” 随着他说出这番话,一道窸窣的轻微声响在清知身上响起。江世安虽然全神贯注,但只能听出那是一只蛊虫快速爬行的动静,但听起来湿漉漉的,仿佛混着水迹…… 爬行声愈发明显,一只鲜红的蜈蚣爬上清知的领口,在脖颈上一闪而过。但却不是在他身上爬过去的,而是一个血红的蜈蚣虚影,在年轻道人的皮下游动。 “蛊母。”季春笛捏紧躁动的子蛊,紧紧盯着清知的面容,“你是不是二十年前不知所踪的赵氏武馆之子?你有没有一个姓季的奶奶,你竟然用自己做这条母虫的器皿!” “二十年前……”清知摇头轻叹,说,“这位朋友,你的问题太多了。我自小被师爷带回方寸观,生是方寸观的人,死是方寸观的鬼,你说得那些前尘旧事,我根本就不曾听闻,也不愿意想起。” “今日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方寸观吗?”薛简问道。 清知身体里的蛊虫不断游动,蛊母苏醒后,门外陡然响起密集的移动声响。那些白骨枯骸被踩成了粉末,整个静谧的洞穴外围,连同此处的其余三条道路之中,都瞬息响起脚步声。 江世安拔出风雪剑,挡在薛简侧前方。 “师兄。”清知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神情,他脆弱的神色只袒露了一瞬,随后又立即变得平淡,“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只是为了你们。观主也好,我师爷也罢……观主懒于打理红尘中事,师兄你又是被寄予厚望的天才,有你和江世安这样的人珠玉在前,我就算放弃武道天赋,代观主处理俗务,也并无怨言。” 他口中的师爷是纳灵子秦永臻。 清知踏出一步,继续道:“我师爷不甘就此蹉跎老去,想要改进方寸观的根本心法,想要延年益寿再上一层。他抚养我长大,教我功法、道理,让我友爱同门,森*晚*整*理难道我忍心看着师爷终生原地踏步吗?他要做什么,清知怎么会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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