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教的四大护法……居然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乔红药把干净的衣服一套,在席子上面喘了口气,忽然说:“我也觉得我该死。” 薛简神情无波地道:“我没有要杀你。” 乔红药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瞎了之后脾气好了不少啊,薛道长。不过我说的不是你,我说我就该死掉去陪小年,而不是让她回来。”她垂着头,声音哑得听不出性别,整张脸都低垂下去,一点儿表情都耻于露出,“姬珊瑚废了我的武功,打断了我的腿。她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得到方法的,教主说,‘你迟早会后悔的,薛简也会’。但是我到现在都不后悔,我要见她……我要见她,当人当鬼,我都要见她,我现在见到了,就不后悔。” 薛简淡淡地道:“不顾她的意愿。这很自私。” 乔红药冷冷地笑了一声,血丝密布的眼睛抬起来,模样看起来完全是个疯子:“我见到她了!我和小年永远都在一起了,她用不了别人的身体,那就用我的!我们还是像从前那样流浪、相依为命,她还是会把食物留给我吃,这就是我的妹妹,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薛简问:“那你为什么要找我?还不满意么。” 乔红药用手抓住头发,捧住脑子,手指紧紧地收拢起来,掌心里都是她自己拔断的头发。她大口地喘息,好半晌才稳定住神智,晃了晃头,道:“她在离开我,她想离开。” “这很简单。”薛简平静地说,“只要她控制这具身体的时候自杀就行了。你们能一起离开。” 乔红药大笑起来,睁大双眼,激动地道:“她不想杀我。薛道长,你知道吗,小年不想杀了我,她只想自己死,自己离开!我能感觉到她要离开了,她要走了,你帮帮我,帮我把她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薛简对她道:“招魂之术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就算她不想待在人世,也要你死了之后才能离开,这个你无需担心。” 他转过身,刚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低声嘱咐道:“乔护法,不要再找我了。也不要把任何关乎招魂的事告诉江世安。” 他开门出去了。 但这次相遇,却远远没有结束。 这间客栈的房开到次日午后,江世安临行之前给乔红药买了一对拐杖,两人便离开奔月城,向五行书院而去。才走了半日,在傍晚时分,江世安再次望见远远缀在身后的、一瘸一拐的人影。 “……她好像赖上咱们了。”江世安把黑马系在草棚底下,进了路上的一个山神庙,生起篝火,一边折出细柴,一边道,“你跟她说的话,乔护法似乎没有听进去啊。” 薛简将两人对话告诉了江世安,只不过言简意赅,没有暴露太多。 “天气一会儿要下雨了。”江世安看了一眼天上的阴云,将马背上驮着的小药炉取出来,架在火堆上,给薛简煎药,“她愿意进来就进来吧,不是积德行善吗,道长?” 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薛简曾经就很仁爱良善,必然不会拒绝。但他现在的性格却变得难以揣测。他听了江世安的话,只是埋头用手摸索着修复风雪剑的剑坠儿,既不赞同、也没有反驳江世安的提议。 这个剑坠儿在行路的时候挂在了树上,挂玉的绳子断了。薛简听到了剑坠掉落的声音,便捡起来,重新给风雪剑编织挂绳。 真是瞎子做针线活儿啊。江世安看着他叹了口气,对着火堆添柴。他面前是烧得泛起小碎沫的药炉。 拄着拐杖的身影摸进了山神庙里。 但这并不是乔红药。她的头发夹杂着霜白的发丝,满身都是伤,一身衰老久病的气象,但神情却很恐惧懵懂,脸上隐隐浮现出一股胆怯的纯真。 是乔小年。 薛简似有若无地松了一口气。 江世安煎好药,小心地给道长吹凉。他认真地盯着对方喝下去——薛简好像很不怕苦。他闻着都呛得慌,忍不住道:“不苦吗?” 薛简也不知道,他喝不出来,只好说:“你尝尝。” 江世安对着他的脸看了片刻,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在两人面对着面沉默的短暂几息中,不知道是谁的脑海率先开始想到那份滋味……想到柔软交缠的舌尖、想到悱恻纠葛的唇、想到那股从唇到咽喉几乎烧灼起来的辛辣和热气。 江世安低头用手捂住了脸,咽了口唾沫,说:“……先不尝了吧。” “……嗯。”道长捧着碗边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只吐出一个字来,将药全部喝光,然后说,“我出去一下。” “要下雨了。”江世安下意识道,“还是别去……”他一瞬间见到药碗遮挡之下、对方泛红的耳根,蓦然醒悟,“你去吧……嗯,去吧。下雨了就回来,找得到门口吗?找得到吧……我们道长下雨了会往回跑的……” 天……这是在说什么啊? 江世安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搓了搓脸,把一切伪装成酒后的脸红,然后给一旁呆滞胆怯的乔小年掰了一块儿干粮,冲着她晃了晃。 乔小年的眼神像是看到食物的小狗,她凑过来,试探地抓住江世安分给她的粮食,很用力地咬了一口。
第37章 在乔护法的身体里,寄宿着这样一个稚嫩的、惧怕痛苦的天真灵魂。 江世安端详着这个同样被召回阳世的魂魄。她看起来有些呆愣,脑子不是很好用,怕饿般的急匆匆吃掉一半的饼,却又留下另一半塞进怀里藏起来,似乎很怕别人夺走,怯怯地看过来:“谢……谢谢。” “不用。”江世安随口道,“怎么是你,你姐呢?” 乔小年道:“姐睡了。该我醒了。” 江世安笑道:“你们还分什么时候醒啊。” 乔小年点头,说话有些结巴:“我姐累了。”她说着哽咽了一阵,嗓音沙哑,“我不想回来、我不想活着,放我回去,我姐不放我回去。” 江世安问:“不放你回去?乔护法找道长是为了什么,为了留下你么。” 乔小年没有说话,她迷茫了好一会儿,才道:“为了、为了……”她顿了顿,说,“我姐说道长也会死的,她要在道长活着的时候知道怎么留下我,我不要留下,我……我要离开的、我不要活着……” 江世安身躯一僵,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又缓慢地恢复原状。砰、砰……原本风平浪静的胸口剧烈狂跳起来,他身上的血液都跟着这几个字升温、近似沸腾,他低下头,忍耐着语气缓缓问道:“乔护法为什么说道长也会死?” 乔小年说:“都会的。” “都?” 乔小年却忽然望向庙外,外面开始飘起雨丝了。江世安忍不住攥住她的肩膀,抓着她追问道:“什么意思?” 她怕了,愣愣地看着,半晌才道:“招魂术是禁术。我姐用了,只能再活两年,我不要回来,我要她自己活着。” 江世安也跟着愣住了。 他的思绪凝固在这一个刹那,脑海中接连映出过往的一幕幕。想起他消散的内功、雪白的长发、衰退的五感……江世安的眉心狂跳起来,突突地点在颅骨上,他伸手捂住脑袋,神魂都仿佛剧烈地摇晃起来。 江世安咬唇晃了晃脑袋,把那股带着剧痛的眩晕感甩出去——他居然能感觉到痛了。一个死去多时的魂魄,身躯都被焚化成灰,竟然能白日行走、能品尝食物、能感觉到痛。 他完全就是一个活人,真是可笑。 江世安的胸腔被填满了,一股窒息、压抑的闷痛填在胸口中。这一切都对应上自己一直不敢确定的猜测,他想过薛简年少白头、牺牲不小,想过他的内功和血肉都因此衰弱,但当他从另一个残缺魂魄的口中得到证实时,还是涌起一股无法偿还的痛苦。 魔剑让世人偿还自己的恨。 风雪剑的半生,都在偿还漫漫不见尽头的愧。 雨水被风吹进来,濡湿了庙宇房檐下的砖石。江世安从她面前起身,停驻在山神庙残损的石像前,比破败的山石更安静、更沉默。 他沉沉地喘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尘世中尽力找到可以呼吸的缝隙。随后转过身向外走去,脚步停在房檐下。庙外阴云密布,雨丝朦胧,薛简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耳畔的薄红已经消退,唇色有些苍白,神情平静至极。 薛简感觉到江世安守在门前。 他伸手抓住对方,说:“我们进去吧,雨会下很久。” 他能从潮湿的空气中鉴别天气。 江世安没有顺从地跟着他走进去,他的手腕紧紧地绷着,被掌心包裹时,瘦削起伏的腕骨线条紧密地贴着薛简的掌心。道长松了松手,又重新包裹住对方的手腕,舒展的掌心将一切地容纳进手中。 他垂眼问:“怎么了?” 两人身高相仿,薛简略高一寸不到,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是靠近。用他的呼吸、他的体温来靠近,那股淡淡的檀木味道流淌进江世安的嗅觉中,他用力挣脱薛简的手,攥住对方身上素净的青衫,吐字清晰,声音有一种忍痛般的冷静。 这种冷静令人觉得可怖。他抓紧薛简:“两年的时间够用么,已经七月了,薛知一,你不打算预备自己的后事?” 薛简神情一滞,他抬眸向庙内瞥过去一眼。事情总是这样,想要避免的所有事都在他刚刚准备放心时急剧恶化,一切都滑落向深渊,他足够克制、足够冷静,近乎虐待自己似得立即接受了现实,因为现实总是如此。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伸手覆盖住江世安的手背,道:“……没关系的,我们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快,时间不是问题。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到师匠本人……” “我没有在问你这个。”江世安打断了他的话。 江世安其实很少情绪不稳,他很少崩溃、很少像个疯子一样失去理智。在经年的追杀和逃窜当中,他所受过的坎坷和欺辱已经将他塑造成一个永不倾斜的天平,再多恶言冷语也不能让江世安多皱眉一下。 但薛简不同。 他为薛知一的执着而痛恨,他为对方一意孤行的牺牲而恼怒,他是真的恨他,恨不得能现在就咬碎他的血肉,撬开他的脑子,倘若世上有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办法,江世安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不要复活。 他被深深地爱着,被爱得很痛苦。 “……我没有问你这个。”江世安再重复了一遍,攥着对方的衣衫没有松开,“你是真的想死啊。” 薛简说:“我不是为了你。” 江世安笑了一声,檐外的雨落如水帘。他点漆般的星眸停在薛简脸上:“你在跟我讲笑话吗?不是很好笑。” “我是为了自己。”道长说下去,“我是为了我的不甘,文吉,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甘心,世事太刻薄了,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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